“这不关异教徒的事。”亚科夫硬邦邦地开口,“若人能这样以各种各样的理由不求上进,无视世间力量至上的法则,以道德和法律为名为此开脱安慰自己,非要蒙住眼睛不可,那什么道理也救不了他。”
“我知道你如何想的,亚科夫,你用不着再说。”舒梅尔喃喃道。他将自己衰老枯瘦的手悄悄从尤比掌心下抽走了。“我并不是要反驳你,只是想提醒你,刀剑也不是世上最强大的力量。是吧,尤比乌斯大人。”
队伍停下来。二人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砖路上无言地立着,谁也不愿再多说一句。“…全是我的错,我不该提这事的。”尤比重新拽起二人的手,硬生生贴在一起。“刚结识时你们尚是陌生人,却还能在我身边齐心朝一处努力…怎么如今到了耶路撒冷,就变得各自有各自的身份,要为几千年几百年前先人的纠纷闹僵不可?这真可谓圣城无理无情的诅咒…那关你们什么事?你们本是朋友,也都是我最亲密的人!”
二人听了他的话便重新迈动步伐。可谁也不肯再吐一句话了。
尤比不知道他们是觉得自己幼稚无理,还是真被这些话说服了。没走一会,毒辣的日光又晒得他口干舌燥。吸血鬼便感觉像有蚂蚁在背上爬一般难受,仿佛他最初的两位朋友正拿着利剑决斗,即将互相将刀刃插进对方的胸膛中去;仿佛他们个个都沉默地抗议,责备他的不作为。
“你们先把行李送走吧。”尤比亲自从奴隶手中夺过那柄巨伞,“我们三人过会再去。”
三人沿着来时的路下了台阶,在低矮的门廊与蓬顶间穿行。尤比寻了个阴凉地方停步。亚科夫抬起头,发现他们正在刚路过的一面高大的石灰岩墙下。墙紧贴着圣殿山,上面的砖块有大有小,四处全是裂缝,年久失修。他们被挤在狭窄的房屋中间,要仰着头才能瞧见墙顶。
“这面墙是所罗门圣殿仅剩的西墙,是犹太人的圣所。”亚科夫皱起眉头,“你想让他在这哭泣一番?我不会像赶走其他犹太人一般赶走他。”
“为一面墙哭泣无济于事。”舒梅尔只僵硬地握着导盲杖立在那,“若哭泣就能使神明垂爱,我也早没有眼睛,没有眼泪了。”
“我一路都在想这事。”尤比忽然说,“若我还你眼睛,你便能哭泣了。”
亚科夫怔了一下,这句轻轻的话使他震耳欲聋。他的刻印忽然变得滚烫,催促着他出离愤怒——这情绪太激烈,简直像假的,不落在心里,只腾在天上。骑士拽着尤比离开这面墙,将舒梅尔一个盲人孤零零丢在那处。他拖着吸血鬼回到楼梯边上,停在个没人的角落。骑士将铁手套攥得铮铮地响,大手按着那瘦弱肩膀粗暴地推到墙上,力道不小。
可尤比倔强地抬着脸瞧那双冰山似的蓝眼睛,一丝也不退让。
亚科夫想要劈头盖脸骂上他一顿。可那胡须下的嘴唇颤抖着开合,说不出话;那双杂乱的眉毛也扭曲地抖动,一会立起来,一会撇下去——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惊恐地发觉自己根本没资格说任何事。
“我知道你一定不同意。”是尤比先出了声,“说给我听吧。”
血奴竟卑微地半跪下来。他从尤比手中接过那柄伞,抬着头仰视主人,却又用手臂将他围住。“你一时兴起?”亚科夫将愤怒咽下,试图让自己的话听着恳切些,小心翼翼地开口。“…因为我在圣殿山反驳了他,你就要这样做?你想惩罚我?”
“你想多了,亚科夫。这是我深思熟虑过的。”尤比只凝视着他,“一开始,便是你叫我学着掌控权力。我从那时便一直想了。”
“你如果把舒梅尔变成你的奴隶,”亚科夫沉痛地指自己左侧的胸口,指那锁子甲下灼痛的刻印。他真希望尤比能钻进他心里看看那痕迹的重量。“他就会变得像娜娅一样,一个字也不能违抗你的!”
“亚科夫,那是因为权力的事,而权力不光只有刻印一种方式。”尤比垂下眼睑,“你曾说权力会使人远离我——我想,自从我有了这权力,无论用与不用,在舒梅尔看来早就没有区别了。”
“他现在尚算个自由人,若有朝一日想离开你自寻出路,也有选择的权力。”亚科夫的声音含在喉咙里低沉地咆哮,“可你若真将刻印给他,便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后悔了!”
“可他自愿用自由交换双眼。他不愿做个盲人,宁愿做个奴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亚科夫。”尤比说,“若真关心一个人,该去关心那人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只关心自己的好恶,不是吗?这就像爱‘人’与爱‘情’的区别,这也是你说的。”
亚科夫听得喘不上气来。他双手按住尤比的肩膀,闭上眼睛缓解痛楚——他的脑子正像被人挑着筋扯起来一样抽痛,痛苦使他耳鸣目眩,像被扔进了地狱里。这样是不行的,他想,他不能把痛苦与脆弱暴露出来,这说服不了尤比。
“…我觉得你承担不了这个,你还不够格。”亚科夫感觉自己的嘴唇正在胡须下发麻地抖。他竭力抑制着,想叫声音沉稳,仿佛事情依旧掌握在他手心那般游刃有余。“听我说,你年纪太小,你依旧不懂许多事情。你只是受不住哀求,自大软弱,觉得会些唬人的把戏,会治病救灾,自己就成了神明。可真相不是这样的,你的心和常人一般脆弱,你明白吗?你是被绑架,被强迫了。”
他根本不敢直视尤比的眼睛。他知道尤比正审判般注视他。可他不知道自己正像跪在祭台前苦苦哀求的修士,正一遍遍垂头麻木地念叨这些陈旧的东西。
“即使再脆弱无力,也从来没谁能强迫我做什么。”尤比怜悯地、温柔地开口,“要是能,就是我根本不在乎罢了。”
亚科夫想,若是自己信神,便要在此时责怪神为何这样惩罚他。他究竟做了何等伤天害理的事,引得如此报复?他当初如何能说出这些残忍的话,尤比怎么能如此残忍地将这些话一句刺回他心里?他的主人怎么全记住了?他怎么能记住自己所有的话?
可他什么也没说出来。
骑士的手无力地垂下来,像看着关不住的鸟从手心飞走了。他像是败于整个残酷的世界,一切反抗都苍白无力地枯萎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尤比冰冷地端详他无言的模样。
“没有了。”
“那你同意了?”
“就算我不同意,也无法阻止你。”
吸血鬼面纱上的红眼睛愉快又残忍地弯起来了。“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纯洁无暇的神明和圣人,亚科夫,这也是你说的。”尤比捧着他的脸,像天使般安抚他的眉头,像要将那捋平似的。他强迫亚科夫看着他的眼睛。“你老是不同意所有的事,仿佛所有的事都自相矛盾,像个无尽的圆环似的、错误地一直循环下去。可是与其一直徘徊否认,不如走出第一步为好。人不能因为做不成圣人,就将自己困住了。有时事情没那样复杂,只要遵从内心的声音便足够了。”
亚科夫张着嘴,像被人向喉咙里灌了毒药似的发不出声音。他忽然想起尤比的母亲——那遥远的、随心所欲的恐怖正一点点寒冷地降临在这。
“你同意吗?”尤比又问了他一次。
骑士从地上起身,将自己装回坚实又冷漠的壳子里。“我同意。”他僵着嗓子说。
他的吸血鬼开心地跳起来拥抱了他。“亚科夫,”尤比叹息道,“在这世上我只剩下你了!”
远处,惊雷般的哭声正响起来。亚科夫被主人牵着恍惚地走下楼梯,绕过拐角,让那面爬满裂缝草的石灰岩墙映入眼帘。飞沙扫过狭窄的街,一个披着破麻布的秃头苦修士被吹得迷了眼睛,扶着墙角从地上起身。他举着破旧的牧羊杖,一同循着哭声来了。亚科夫梦游般停在西墙脚下,在古老的残垣断壁旁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犹太人正跪在墙根下,额头顶在石头裂缝旁嚎叫。泪水浸湿了蒙眼的绷带,他缓缓解下它们,手掌按在左侧胸口,佝偻着背。他的眼角爬满了皱纹,亚科夫忽然发现,舒梅尔竟如此衰老了。
“我的眼睛…”那双新生的琥珀色眼睛被清亮的泪水浸泡着,“我的眼睛好了!”
“是神迹啊。”那苦修士瞪着眼睛也伏在地上,一双脏手掰着舒梅尔的脸瞧。他近乎疯癫地大叫。“货真价实的神迹!”
“是神迹!”舒梅尔抓起地上干涩的沙土。“我的神终于眷顾了我!”
神迹。这词语钟锤似的撞击亚科夫的心。他像走在一间阴森的教堂中,在蒙布的圣像前伫立了太久。亚科夫不敢轻易揭开那层布,生怕见到神明的真相,那模样会令他胆战心惊,会远远推开他——可外面总有阵阵的风吹进来,一次次掀开那薄薄的布。亚科夫忽然发觉,自己早已见过那副真相许多次了。圣像活过来,终于亲手脱下伪装,以本来的面目呈现在他面前,使他无处遁形了。
尤比牵着他的手。二人走到墙脚下,到舒梅尔身边。
“这真是太好了!”吸血鬼轻描淡写地微笑,“我该为你买些礼物庆祝这事,你想要什么,舒梅尔?我可以送你最好的画具和颜料!”
“…我不需要那些,尤比乌斯大人。”舒梅尔伏在他脚边,滴着眼泪亲吻他的鞋子。“若您垂爱…我只想要一只驴皮口袋。”
“别这样叫我,舒梅尔。”尤比不满地缩回自己的脚,“从此我们就和从前一样!”
亚科夫看到舒梅尔的眼皮抖了一下,胸腔的起伏停顿了一瞬,手指微微蜷起。紧接着,他们的旧友从沙地与尘土中爬起来,将腰背重新挺直了,眼泪也全擦干了。仿佛他与他们阔别六年才风尘仆仆地穿行而来,依旧是那意气风发的大师画家。仿佛六年前别院旁的瞎眼乞丐并非舒梅尔,而真正的舒梅尔才刚刚与他们相遇。
“好吧,尤比。”舒梅尔咧开嘴角,小胡子在嘴唇上摇摇摆摆。“我们这就去买最好的画具与颜料!”
迟来的钝痛缓缓砸下来,让亚科夫痛苦地别过脸去。他不忍再瞧这惨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