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桑乔已经连着第四天在阿什凯隆的城门前拦下肩扛连枷与镰刀的农民。“…用不着说了。”他从讲话磕磕绊绊大舌头的农民手心里夺过一张布条,上面用红色的颜料画着十字,“又是‘亚科夫大人’派你们来的?”
“大人,您说的没错。”为首的村民长着满脸的疖子,“我们该住在哪,吃什么呢?”
桑乔叹着气检查了他们每人身上,“你们从哪来?”
“大人,我们住在海边山上,有个破旧石头拱门的地方。它塌了,现在只剩一半。”农民用手比划着那形状,“我们的村子就在石头拱门边,一棵特别大的橄榄树下。亚科夫大人就在那叫我们集合,让我们来的…”
这一半的村子全在海边山上橄榄树下,挨着破旧的拱门。桑乔打断他们的回答,“你们是基督徒还是□□?”他将圆润的脸板起来,摆出严厉模样。
“我们是基督徒啊!”农民们立刻慷慨激昂地应声道,“村子里的□□都被赶走了,一户也不剩!”
“…先进城来,去堡垒边上列队。”桑乔招手唤自己的侍从来引路,又向塔楼上的卫兵打手势,叫他们抬起城门来。这几日被来回地唤,那叛逆的同袍简直惹得他一刻不得安生。再见面该狠狠和亚科夫诉苦,桑乔刚在心里想着,就瞧见远方的沙地上正扬起一阵长蛇似的尘暴——是三匹马从沙漠与海滩的边缘正疾驰来,镶着红色十字的披风被风卷得飘在天上。
“…你这几天去哪了!”他踉跄几步,在城门前拦下亚科夫的马,“净给我找麻烦事做!”
亚科夫翻下马来——他的同袍发现他满面尘土,嘴唇干裂,罩袍脏得像在地上打了滚,好好的三匹快马又全被这倔强又不要命的骑士跑得半死。“…先喝点水吧。”桑乔刚想骂他又心软了,只解下自己的水囊塞进他手里,“大团长可以不追究你违规的事…可你老是把自己糟践成这副模样,也不和任何人打声招呼。你干嘛非要做独狼,干嘛不和我们商量?”
可亚科夫只推开他的水囊,看也不看一眼。“尤比在哪?”他哑着干涸的喉咙问,“他还在圣殿山吗?”
“你就不能问点别的吗?”桑乔在卷曲的络腮胡下哼了一声,“我没叫他跟来,放心吧。你托付给我的事,我办不砸的。”
亚科夫像被提着的木偶终于脱了线般松弛下来,弯着腰抢过同袍的水,咕咚作响地向喉咙灌了半壶。水珠从他嘴角流进胡须里,脸上脏兮兮的沙尘立刻被化成一道道泥泞的痕迹。他边动着喉结咽水,边迈动沉重的步伐牵着三匹马在厚重的石墙边奔过。
“立刻把城门关上。”亚科夫被水呛得咳了两声才又说出话来,“我从加沙赶来的。”
桑乔敏锐地从这语气中察觉了什么。他紧张地转着黑眼珠,立刻抓了自己的侍从到身边。“加沙怎么了?”他按住亚科夫的肩膀问。
亚科夫努力顺着气,被桑乔努力地捋了好几下胸口,将那被晒得滚烫的铁帽子抓下来扔到地上。
“萨拉丁。”他动着满是死皮的嘴唇说,“加沙被萨拉丁包围了。”
听到这消息,桑乔的侍从立刻倒吸着气,如离弦的箭一般从他们身边跑开。没过一会,亚科夫便听见四周所有的人都骚动起来——骑士、侍从、士兵、工匠,乃至男爵、伯爵、亲王、主教,连同那年轻又虚弱的麻风国王全出现在城墙上。所有人向南方贫瘠炽热的沙地上眺望。加沙离阿什凯隆不过走路半天的路程,好似远处那滚滚的沙尘已不是被海风吹起,而是被千军万马的铁蹄践踏着制造出来,即将卷进刚刚建好的堡垒之中,掀起腥风血雨。
“我们有真十字架傍身。”伯利恒来的大主教目光炯炯,站在城墙上慷慨陈词,“主的圣物将令我们不惧任何可怕的敌人!”
亚科夫在身边所有狂热的骑士们中间疲惫地闭上眼睛。桑乔架着他向堡垒里走,可他在走廊里已径直睡着了,一句也懒得听这些无用又缥缈的动员。
罗马人的舰队走了,佛兰德斯伯爵的十字军与医院骑士团北上了。整个圣地就剩下三百余名骑士,其中八十位都是圣殿骑士,算上所有的侍从和军士,不过两千余人,大半在阿什凯隆,小半在加沙——仅仅两千人正被萨拉丁的三万大军分隔在两座相距半天路程的城中,不得会军。亚科夫想,若他是萨拉丁,哪怕将大军一分为二,分别攻城,都已算作是顺风顺水的战斗,哪怕赢了都算不得多大的荣耀。
但这两座城市都是港口城市。意大利的商人最喜欢在危难时将商品卖出高价,为了金币连自己的命也豁得出去。多亏他们,亚科夫没有在梦中遭遇围城时常见的饥荒与内乱。他只心心念念,惦记着圣殿山的所罗门地下走廊,梦见那马厩旁的地下室——他的心脏像被一根线扯着向那处去。他担忧极了,怕这战乱将夺走什么神圣纯洁的事物,怕他那不省心的主人非不听从他的,胡作非为——
骑士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堡垒的宿舍中,四周漆黑一片,躺着许多打鼾的士兵。他摸索着火石点了蜡烛,想去给饥肠辘辘的身体找点吃的,等桑乔来寻他换班——亚科夫一扭头就瞥见一尊黑影,正倒着垂在那扇狭窄的石窗前向里瞧。一双红色眼睛被框在歪歪扭扭的石砖中间,被烛光映得邪恶地闪亮起来。
血奴气极了,揉着胸口才平息愤怒;可他瞧见这个,又莫名其妙地感到心中安宁。“你来干什么?”他凑近去堵住那扇窗户,“不怕被别人看见了?”
“一见面你就说这个。”尤比将手腕探进窗子里,“我担心你,担心得根本什么也做不得。不到阿什凯隆来寻你,我就要疯了。”
那窗子实在太小,再细瘦的人也容不下。吸血鬼试着挤了一下就被卡在里面,很快变成一团黑雾涌进房间里来——亚科夫扯过他的手腕便走。二人秉着灯烛,避开堡垒中值夜的人,躲进昏暗的楼梯拐角,紧挨着无人的礼拜堂。
“我不是叫你别出来吗?”亚科夫低声怒吼,“你非不在圣殿山好好呆着,非要到战场来?你来了,又什么都做不成!”
“你难道真指望桑乔和舒梅尔管我吗?我想来就来,没人管得着我。”尤比在身上摸索——亚科夫发现,他来时常穿的那件撒拉逊袍子在外套下竟又是后背开口的样式,可见吸血鬼早打算这么做了——“我给你带了礼物来,亚科夫,尝尝吧。”
血奴还没来得及从气愤中回过神来。他恍惚地瞧见主人从大袖子里摸出一截干巴巴的香肠。“…这是什么?”亚科夫紧锁眉头,以为自己看错了。“大半夜偷偷摸摸赶来围城里,就为了给我这个?”
“这是我去尤多西亚那,亲自和她们做的。”尤比冲他笑眯眯地眨眼睛,“试试她们的新配方,也尝尝我的手艺。”
亚科夫愣在那,想不出话来反驳这荒谬的行为。尤比将香肠塞进他手里,见他无动于衷,又掏出来塞进他嘴里。血奴僵硬地嚼了两下。那些腌肉的喷香滋味像全消失了,他一丝也尝不出来。就像失了味觉的吸血鬼似的,亚科夫想,他现在哪有心思尝什么香肠的新配方?
“怎么样?”尤比期待地看着他,“味道好吗?”
“…你没长心吗?”亚科夫抓住吸血鬼的长袍,“你不是小孩子了,什么都见过了。你不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说不定再过两天,城外的撒拉逊人就要攻破城墙,将这的所有人都杀死。加沙、阿什凯隆,然后就是耶路撒冷!你却还有心思做什么香肠给我?”
“可这基督徒和□□的战争和你我又没什么关系。”尤比气愤地挣开他,“我来这,就是为了你啊!只要我在这,没人杀得了你,就像在君士坦丁堡的大竞技场那样,你是战无不胜的!”
亚科夫感到自己像被隐约地侮辱了似的。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张脸,每个人有各自的信仰,各自为战的理由。他想问,难道别人和你我便没什么关系吗?可他也觉得,别人的选择与战争和自己有什么相干?何苦要自己为他们的愚蠢负责?骑士终于想起他们来这不毛之地的理由:他们仅仅就是来寻求战争与封地,从没想守护过什么和平与信仰。
他口中的香肠似乎由于这冷漠又有了滋味。尤比盯着他动摇的眼睛,又掰了一块塞进他嘴里。“好吃吗?”吸血鬼又问了一次,“尤多西亚和娜娅问我这香肠的口味,可我只能来问你才知道答案。你知道的,舒梅尔没法吃这东西,因为这是猪肉做的…”
“有点干了,口味也太咸。”亚科夫拧着眉头,认真评价道,“如果想在这卖,该做的更清淡些。咸的东西会让人口渴得更厉害。”
“果真要问你才有实用又真心的建议。”尤比将剩下的香肠塞进他怀里,“我回去就和尤多西亚这样说。”
可那小姑娘的香肠和腌肉又能在耶路撒冷卖上多久?亚科夫感到自己像被撕扯成两半,一半冷得像冰,一半热得像火。他想,如果萨拉丁攻下了圣城,□□绝不会再允许任何一个基督徒在那卖猪肉。
他抿着嘴唇,话噎在肚子里打弯,说出来嫌矫情,咽回去又寒心。
“我不回圣殿山去了好吗?我想呆在你身边。”尤比抱着他温热的手臂,“无论你如何打算,想抢哪里的城,从法兰克人还是撒拉逊人那里抢来,我都能帮上你的忙。我能使你的手脚充盈力量,能使你耳清目明。说不定,我真能帮你打数不清的胜仗呢。有我在,你什么都用不着担心。”
“打仗不是像比武竞技那么简单的事。”亚科夫用手掌抹脸,发现自己头上仍满是尘土。“不是你只不停地治疗我就能赢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