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她骤然想起了一句话。
——神明之姿不可直视。
但是迟了。
当对方的脸在眼中清晰呈现的时候,她就感觉自己的一切已经都不属于她了。
她的目光、呼吸、心跳,乃至思考都被篡夺,恍神间,连恐惧与灼烧的疼痛都已远去。
这种感觉很熟悉。
她曾经经历过。
相反,他则是不以为意地偏头,罗兰紫的眼眸微阖,下移,额前细碎的发丝划过额心菱形的金纹。
那是一副俊美细致到不似人类的皮囊。
她看见他浅薄的唇线似笑非笑。
深渊之中,所有的光影好似都聚集在他的身上。
黑暗化作细密的褶皱,在他雪白的衣饰上流动,高天之上的光亮被他遮挡吸收,化作了他眉间苍白如病态的冷雪。
他的模样那么深刻、那么深刻地烙印在她的眼中。
他高挺的鼻梁,他凌厉但并不冷硬的眉梢,他瓷白得透不出生动血色的脸庞……他的身姿明明看上去那么真切,可是睥睨她的目光,却无悲也无喜。
就此,某种奇异的圣洁与妖冶同时出现在他的身上,诱惑人心的艳丽与疏离淡漠的冷冽那副身躯上融合得那么彻底和谐。
她见过那样的存在。
神圣,荒诞,危险,像一片浮沉在明暗交界处的羽毛。
她见过那双眼睛。
剔透,绮丽,像浮冰龟裂的大地。
有人说,人类在痛苦到极致的时候会自动屏蔽感知的能力。
此前火烧的疼痛已经麻痹了她的神经和大脑,初生似的懵懂和无知好像又回到了她身上,以致于就算意识到了对方的危险性,她在那一刻的目光也依旧直白得无畏又无惧。
她甚至说:“是你吗?”
“你终于愿意出现在我的面前了吗?”
“你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对方旦笑不语。
身上残留的疼痛告诉她,这并非是一个梦。
他们就这样对望许久。
许久。
直到她再次抱紧自己灼痛的身躯,问:“……所以,这是我的业火吗?”
这次,他终于出了声:“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因为……”
未尽的话音停在这里。
她低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也是这个时候,她才自醒来后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因为眼帘中,自己一身白衣和绯袴,其十指纤细瓷白,完好无损,甚至连过去存在的茧都不复存在,这不该是一具被雷劈过、被火烧过的人类肉|体所能拥有的奇迹。
对此,回答她的是对方带着笑意的声音:“你确实已经死了,明日朝。”
他慢条斯理地说:“你的肉|身已经湮灭在天雷之下,如今残留在这里的,只是你的亡魂罢了。”
她愣愣地抬眼:“那我为何没有去地狱?”
外形与人类青年相似的存在挑了挑眉,幅度并不大,但是细长的眼睫却陷入了深邃的眉骨下。
他轻轻“哦——”了声,问:“你想去冥府?”
明日朝歪头,垂首,长长的黑发落下,像一颗疲惫得即将烂进污泥里的草:“人死后都会去那里的,不是吗?死去的人去那里接受审判,洗清生前的罪业,然后喝下孟婆汤,继续轮回,转世……我听说地狱有十八层,第七层就是火海地狱,也许,那场火刑就是对我的惩罚……”
但是,打断她的是这样的声音:“你已经去不了那里了……”
她说:“为什么……”
闻言,他似乎自喉咙里发出了低迷的笑声:“天照的法则之下,可融不下你这样的罪恶。”
那样的声音轻盈得不含一丝重量。
但是,却满含讥诮和幸灾乐祸。
他说:“你的肉|体已死,犯下罪行的灵魂却再也见不得光。”
“如今你与孤魂野鬼无异,只能匍匐在这片深渊底下,你也切身体会过了,若是再暴露在太阳下一两次,你怕是会神形俱灭,魂飞魄散。”
闻言,她的头颅垂得更低了。
安静纤细的身影低伏,手指在腥黏的潮水中紧扣,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来自头顶上如同宣判一般的笑声:“真可怜啊,明日朝,身为天照的斋宫,身为伊势的斋宫,却被祂如此抛弃,如弃敝屣。”
就此,她没有实体的身躯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躁动了一下。
轻轻地动了一下。
许久后,她才慢慢地支起身来。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说:“就算如此,我也要去到黄泉之国……”
纤细的竖瞳下移。
如雾般的发梢耷拉在他雪白的脖颈之上。
一条漆黑的细蛇在他的袖间游离。
这次换他轻飘飘地问:“为什么?”
明日朝没有回答他。
他也不在意,而是任由银白的发丝摩挲额角,有浅薄的金在他的眼睫上流动:“你要怎么去?”
“没有我,你连离开这里都做不到。”
话音落下,她似有所感地抬眼,就见上方有近在咫尺的幽影,像纱雾一般朝她笼下来。
不知何时再次出现的白蛇巨大得足以遮天蔽日。
属于它的声音虚渺而遥远,泛着非人的哀悯之意:“与其急着离开这里,不如好好想想,自己为什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下一秒,它垂下了雪白的头颅,在最后一丝微弱的光消弥时,朝明日朝张开了尖利的镣牙和血盆大口,将惊愣的她一口吞下。
意识再次沉入黑暗前,她听到那样悲怜的声音在说:“天照播撒爱,却让你受此等酷刑。”
“从神明欺瞒的光辉中清醒吧,明日朝。”
“我会赋予你真正的快乐……”
……
她进入了一个梦。
梦中,她躺在十二岁那年春末的山野绿地里,看见高高的蓝天之上,太阳悠游至头顶,送来了明晃晃的暖热和光明。
耳边,树影窸窸窣窣地响。
泥土与露水的清香在鼻尖萦绕。
她睁开眼,看见苍穹上的飞鸟掠过云层。
曾经的记忆像小鹿一般火急火燎地奔来,撞进了她的心间。
过去的时光中,某一刻,她偏头,朝身边的影子轻轻笑了。
——「你是神明吗?」
之前说过,她其实并不信神。
就算被卜定为斋宫,她曾经也对所谓的神明没有任何信仰,她常常觉得,如果有神明的话,那当初她的小猫被打死时,祂为什么没有回应她的祈祷拯救它呢?若是祈祷就能实现愿望的话,那世间为什么还会有苦难呢?
但是,她自己再次祈祷所谓的神明时,是在十二岁那年的山间。
当眼前的少年突然消失,留下她独自一人时,她乞求命运不要捉弄她,不要让她失去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归处,她祈求神明,不要夺走她喜欢的少年。
但是,她的愿望没有得到实现。
她只能选择前行。
她一个人走啊走,不断地往前走。
纵使走到双脚发软,就算她柔弱的身体难以坚持几天,她也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失去他的恐惧胜过对野外山林的害怕,她独自一个人试图在满山遍野中寻找到熟悉的村庄和那个少年。
理所当然的,她没有找到。
最后,她遇到的是一棵樱树下的人。
那是一个年轻漂亮到叫她失语的男人。
现在想来,那或许一开始就不能称之为人类。
初见时,他靠坐在一棵盛大的樱树下,其漆黑而带血的长发像蛇一样,在草地上凌乱地蜿蜒。
她看见斑驳的日光落下,对方幽紫而竖起的瞳仁下垂,其眼睫上的阴影好像蘸取了春日的新绿。
春末的残樱迤逦一地。
最终,她试探性地走过去,像认识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朝他扬起了一个柔软的笑。
——「你看上去伤得很重……」
当时,他并没有回应她。
但她一点也不觉得生气,相反,她还被对方的长相迷得晕晕乎乎的。
她看见他苍白俊美的脸上被腥红的血丝染上破碎黯淡的艳色,但是,随着她的走近,那些伤口却开始泛起璀璨的金光,渐渐愈合。
他这才挑了挑眉,吝啬地给了她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足以治愈生命的力量。
她只是安静地将自己刚捡到的一颗苹果捧在手心上递过去,像讨好他似的,在满目的风吹草动中,任由自己黑发白衣的身影淌过低伏的绿野,然后于温热的阳光下低头,垂首,阖上眼睫,像母亲哄睡一个受伤的孩子似的,躺在了他身边的草地上,为他唱起了歌谣。
——「明日朝,这是我的名字。」
当残樱化作花衣,即将掩盖树下的他们时,她在飘飞的落花中这么笑着说。
——「你呢?」
——「你愿意和我回家吗?」
十二岁那年,她救了一位受伤的神明。
她至今都不知道祂的名讳。
那才是一切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