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骎听说家里闹起来的时候,他人正在平康坊不知道一家叫什么的花楼里边。
他的头枕在一双软颤颤的腿上,双臂各环抱着一具香喷喷的□□,双腿双脚不知是被裹挟缠抱进哪一片温柔乡里,目之所及,所知所感,全部都是温暖柔软馨香的,软得叫人晕晕乎乎。
耳边充斥着娇啼莺呖,眼前俱都是花香鬓影。
他记得自己只喝了两杯酒,或者三杯?此刻却头痛欲裂。
最先来报信儿的那个小太监,是宫里的人,皇后派来的。
小太监年岁不大,话说得很利索,在宫里也是见过大世面的,面对着杨相和一屋子大人并一堆搔首弄姿的女人,一点儿也不露怯,该说的话一字不少,不该看的人一眼不抬。
皇后让小太监来给杨骎传话,说顾娘子在东市私会了外男。
见面的地点、吃了什么茶点、顾娘子是笑了还是恼了,描绘得有声有色,栩栩如生。
杨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连句“就这”都懒得问出口。
第二拨人是齐国夫人派来的,是个老伯,因为他娘子素日在齐国夫人身边伺候很是得脸,杨骎也不好太拂他的面子,于是坐起来听他回话。
说是顾娘子在府里作威作福,罚了几个老嬷嬷,而这几个老嬷嬷乃是皇后和齐国夫人在大婚的时候专门派来府上伺候和教导顾娘子的,顾娘子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么做就是犯上了。
杨骎又躺回去,对此评价道:“你们招惹她干嘛?”
听说杨相家里就一位内眷,这都能闹起家务事来,花楼里上上下下都存着个嗑瓜子看好戏的心思,三五一伙地聚过来了。
杨骎倒是来者不拒,人多了热闹,尤其是有那善于调笑的秋娘,他还很乐意跟人家唠两句,唠着唠着就没了正经话,连秋娘们都要用袖子捂住嘴,吃吃笑着骂他死相。
“这有什么,”他满不在乎,“我年轻的时候嘴里比这邪的话有的是,这才哪到哪,你们就受不了了?”
于是就真的有年长一些的秋娘回忆起十余年前长安第一公子杨子腾的往事来。
杨骎就在这平康坊花楼中纸醉金迷和众人的纷纷扰扰中迷迷糊糊地系统性地回顾了他的青春岁月。
秋娘们发现他似乎是格外爱听这平康坊中的红尘往事,于是一个传一个呼朋引伴的都要到杨相跟前来亮个相,说些十几年前的旧日逸闻,得些赏钱。
杨骎在回忆中拼凑他和魏强一路走来的轨迹。
他和魏强是同年的进士,魏强是头榜头名的状元,他是二甲十二名。
也许是命运冥冥中的注定和指引,虽然在官场上时不时能够打照面,但他和魏强本人却几无交集。
自从着手开始解读他留下来的那十封密文开始,杨骎才一点点意识到他和魏强有那么多相似之处与擦肩而过,每每想到此他都有毛骨悚然之感。
虽然要年长十岁,但魏强在平康坊一直被传说“有三分公子杨骎的风度”,据说当初没有见过杨骎的秋娘会特地在魏强光顾的时候排除万难地也要去看一眼那风度究竟为何。
这话是碧秋云说的,这一阵子在平康坊又得到了无数的印证。
尽管早已时过境迁,当初的秋娘若没有从良赎身,也多半成了教授技艺的师傅,忆及往事时,表情依然会浮上一丝旧日的羞色。
十年间,杨骎是随着父亲下诏狱后逐渐淡出了长安的官场,转而前往西域的前线,最后回到洛阳,过着几近隐于闹市的生活,直到前几年一个偶然的契机才逐步回归长安;而魏强恰恰和他此消彼长,在杨骎离开后逐步在徐相的提携和拔擢下走上长安的政治中心,两人之间从未爆发过正面的冲突和对垒,一直是个有魏无杨的格局。
煊赫和风流在他二人之间传递。
一想到这,杨骎的太阳穴嘣嘣嘣地跳起来了,几乎要炸裂般地疼。
思绪直接从魏强跳到了顾青杳的身上。
他不知道为什么在想到魏强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拐到顾青杳,而在面对顾青杳的时候,魏强的鬼魂似乎又在她的身旁隐隐作祟、探头探脑。
他始终不知道顾青杳和魏强之间发生过什么,因此无从捉摸她对他的真实态度。
信息掌握得不全面,这足以令他感到不安。
最近的一次,是在发现顾青杳偷偷吃避子药的时候。
那个药藏在首饰盒的一个犄角旮旯里,若非他要找挖耳勺来用一下、又若非他被魏强强迫顾青杳服用的那种红色的小药丸吓破了胆,杨骎压根也不会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操心。
得知这药的用途后,他几乎要爆发雷霆大怒,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忍住了。因为发火和吵架不是解决该问题的方法。
他试图搞明白顾青杳为什么不愿意要孩子。问她,她就说“不为什么”,于是他就知道再问恐怕也问不出个结果来。
然后,他就跑到平康坊里来了。
他自矜着身份,不肯和那些秋娘们胡闹,但也说不上来是不是存了和顾青杳赌气的心思。
连着一个月没回府,顾青杳很沉得住气,愣是不闻也不问,当他是个死人。
有那么一瞬间,杨骎试图安慰自己顾青杳守寡的年头太久,可能压根不知道丈夫出门在外,夫人是合该派个人嘘寒问暖一下的。毕竟她父母分开得也早,她想学也没处学去。
后来,杨骎开始跟自己赌气,他倒要看看顾青杳能坚持多久才发现自己这个人已经有多日不着家,结果就是他越拖越久,家里越没有寻他回去的迹象。搞得他没了台阶可下,只能在外边拖着、浪着。
继皇后派来的小太监和齐国夫人派来的老伯来传话后一个时辰,府里派来的老仆也姗姗来迟到了平康坊,顺着杨相煊赫的车驾找到了他的本尊。
老仆朝着杨骎微微一躬身:“夫人请大人回府上去呢。”
杨骎微微地挑了一下眼皮:“什么事啊?”
老仆老老实实地回答:“夫人说家里有事得大人出面作主。”
杨骎悠长婉转地“唉”了一声。
在七八个秋娘们连拱带推地搀扶下,他昏头涨脑地站了起来,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大人这就走呀?”
“杨相也不必如此惧内吧!”
……
杨骎就在这左一言右一语中被搀扶着出了花楼,然后趁人不备三步并作两步蹿上了马车。
他自己把自己足足架了一个月,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台阶,自然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杨骎在车里迅疾地敲着车顶吩咐车夫:“走走走,咱们回家去,快快快!”
杨骎呼呼喝喝风驰电掣地坐车回家不提,天刚擦黑的时候皇后派去传话的小太监回椒房殿里回话了。
“府上没有闹,顾娘子也没有生气,”小太监的声音不高不低,不快不慢,娓娓道来,不带任何添油加醋的成分,“也没有高声说话,见大人回府,就先问大人吃饭了没有,又张罗烧水给大人沐浴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