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素在第三匹马跑死之前赶回长安。
夏天天长,这一日却异常暗淡。太阳横亘中天,白色光带像一口磨挫锋利的铡刀。白光灰天,看上去居然像个雪天。可这不过五月。
不远处,城门门洞里响起一片锣鼓打吹声,郑素收紧缰绳,听见两个赤膊荷锄的男人交谈:“今天又死人啰。夏不死人,不请社神。”
“这么大的阵仗,还是个大人物。”
“这么大的人物,得有块上好的胙肉。”
“要是个罪人就好了。”
“好也不好的,三天后记得拿碗领肉去。”
要请社神了。郑素那些模糊听觉顿时有了实感。千门万炮爆竹声,像过年过节也像凯旋。千家万户磨刀声,像杀猪杀羊也像杀人。千人万足脚步声,像赶集赶会也像赶热闹。紧接着,城门打开,空气中弥漫着飞灰起舞的踪迹和新鲜牲血的香甜气息,数十人的队伍游出,人人身穿彩衣,头结彩绶。队前两面大鼓,四面铜锣,八只唢呐,吹吹打打声入天国。中间是八个赤膊汉子,胸前勒紧八条红布襻布,八条红木长杠在肩膀上压出紫红痕,一座社神金身稳坐杠上莲台,青面獠牙,面若桃花。
郑素仔细辨认,发现那股桃花之色来于社神鲜红欲滴的嘴唇。三月杜鹃花四月海棠花五月石榴花都染不出的娇艳之色,它油亮滋润,色泽清透,红中带碧,绝对是颜料当中的极品。郑素听说过歃血祭社神的风俗,但牛血羊血色比这黑,气比这腥。随队而来的空气里卷满灰烬,飞灰的羊角风把天染黑一片。根据郑素的判断,生出这些香灰至少要燃放数百条鞭炮、数万柱缠香。其实也有一个捷径,燃烧一枚纸钱就可以做到。
郑素和社神队伍擦肩而过,彩旗呼呼啦啦的叫声里,马蹄边跑过一群结队小儿,领头的脚踢彩球,边踢边唱:“社日取肉,肉香满村。三日分割,翘首望门。万病驱赶,百福留存。归怀馀肉,沾遗子孙。”
彩球撞到郑素马蹄前,白马哀声嘶鸣,瑟瑟发抖。郑素跳下马背,捡起彩球,递给那小孩。小孩发出古怪的笑声,像一个至少中年的男人。他笑道:“快去吧,去见见活的肉,活肉还没变死肉。”
小孩抬起头,郑素大惊失色。
那是一张不断变幻的面孔,每一张脸他都熟识。八个世族的首领,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潜入地宫的八个姓氏的男人。手中彩球骨骨转动,像有无数蓬草生长。郑素低头,发现自己正揪着一只脑袋的头发。
他从头发顶找到一只属于青不悔的发冠。
郑素浑身一颤,手中人头滚落,越颠越远,被一双褶皱遍生的手抱回怀里。飞灰迷眼,泪水盈目,郑素把眼睁开,发现那是两只白嫩的儿童的手,手主人也是一个无害的小孩。小孩手里不是人头是彩球。
请社神的队伍过去了。
郑素催动马蹄,奔入城门。
城中一片洋洋喜气,张灯结彩,描金贴红。又寒冷阴森,鬼气横生。快下雪了,郑素这么想。接着他听到了城外只听得皮毛的磨刀声。
每家每户有一块磨刀石,一尺见厚,三尺见方。每块磨刀石都配一把割肉尖刀,刀尖锋利,刀柄修长。每把割肉刀上都有一双磨刀的手,手指干枯,手腕粗壮。男人磨菜刀,女人磨剪刀,农夫磨镰刀,樵夫磨柴刀,屠牛的磨宰牛刀,杀猪的磨杀猪刀。千万人动作同一,千万手磨刀整齐,千万刀齐齐嗡鸣,拧成一股削铁如泥先斩后奏的宝刀之声。
所有人脸色青白,默不作声。郑素突然听到所有刀的交谈声。
一把牛耳尖刀在木桩上来回滚动,身上磷光闪烁,它像个格格笑声的女孩子,说:“我要剜心脏尖上那一点油脂,不带半丝肉不带半点血。都说圣人心头脂胜过人鱼膏,美容养颜,青春永葆。”
指甲刀叫道:“你刮了油,剩下一颗死心留给咱们,倒会讨巧!”
牛耳尖刀骂道:“蠢材,蠢材!岂知圣人一身都是宝贝!一双明辨是非的水晶目,一口划分黑白的莲花舌,一腔千年化碧的苌弘血,哪个不是益寿延年、除病去灾之物?还有那舞文弄墨一双手,但得一根指头,比梦一百回笔杆开满狗尾巴花都灵验。你瞧咱们几家,不都是为了家里儿子科考争相磨刀,多抢一根圣人指头吗?”
砍柴刀说:“科考早废了!圣人自己废的!圣人不算圣人啦!”
牛耳尖刀又呵斥:“你更是蠢货!圣人若圣,如何分得?”
绣花剪刀腰肢舒展,笑道:“我听闻前些夜众女歌唱,原是八个男精潜入劝春女坟里,将满树女果窃吃干净。于树母下叩问男江男山男社男稷永固永存之法。树母娘娘显灵,降下圣谕,五月五百五十五,社神死去的生日当天,应以圣人为胙肉祭祀社神。”
指甲刀的笑声像个喷嚏:“禽兽尚不肯同类相食,世间男人却吃女人。世间人类早该死绝,徒为灵长遗留祸根。”
牛耳尖刀道:“小蹄子随口乱吣,磨刀没把你的铁锈舌头磨了去。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男人女人算不得同类,男人吃女人自然不是禽兽。吃人耶?吃肉也!”
裁纸刀道:“圣人是男人,割圣人肉为胙肉,可算是男人吃男人。如何不是同类相食?”
牛耳尖刀道:“圣人是圣人,他们是凡人。圣人凡人算不得同类,他们吃圣人自然不算禽兽,要胜禽兽万分。”
众刀拜服,合口称赞道:“牛耳刀姊见多识广,当推为皇城第一,选做裁割圣人之刀。”
牛耳尖刀谦逊道:“我等小辈,安敢领此重任。分割献祭之肉,早有两位祭刀前辈来执。这二位前辈资历深厚,福寿年高。世间第一个活人行走,他们便锻炼而成。按年齿资历,非得呼一声太太太爷高高高奶。前几日祭祀树母,正是由其中一位分割人皇。要知道皇帝可是龙筋凤脉,寻常刀铁不可擅入。我有幸围观这位高高高奶大显身手,分割皇帝之肉。”
众刀云:“拜请阿姊一言。”
牛耳尖刀道:“拜祭树母娘娘前,世间八男为赚回男江男山,便献祭这女皇女帝。她卧于龙椅,姿态优美。高高高奶一跃而上,先割破龙袍,露出肌体。肌肉粉红紧致,脂肪雪白丰润,落在砧板,比上好的羊羔骨肉都要饱满细腻。祭肉分割,最紧要的一步就是放血,需知上好胙肉,晶莹剔透,白处如天山玉,红处如赤晶石,不得沾染一丝血污。你我这等粗人磨炼的刀具,非得把自身铁锈腥气沾上,放不好血不说,还要污染一盘胙肉。只见高高高奶跃至皇帝胸膛,身形矫健,翩若蝴蝶,在她颈下横切一刀。哗然一声,一线玫瑰色的鲜血飞落,香气氤氲,恰似飞天霞光,宛如葡萄酒酿。待三个日夜,皇帝一身葡萄酒血放尽,我们的高高高奶再度起身,投入她左胸之内。一瞬间,洁白油脂如同雪沫应声破裂,高高高奶如同裁切乳酪。我们众刀翘首,众刀期待,这最最神圣庄重的一刻终于到来。高高高奶刀柄一颤,剜出一颗完整鲜红的皇帝心脏。不带一缕杂色,血管切削整齐,简直是一枚闪闪发光的红柿子、一个缓缓跳动的红太阳。八男祭祀树母,所取正是这一颗女皇女帝的心脏。任务完成,高高高奶整冠敛服,欲起身离去。我们众刀跪拜,求问高超刀法。高高高奶也不藏私,向我们众位刀子刀孙道:‘我知尔等诚心学艺,然此技绝非尔等可成。我真身乃千人舌头根,诽谤是基本刀技,再有恶言毒语、口蜜腹剑、诟谇谣诼、痛诬丑诋等九千九百九十九类运刀窍门,方得今日裁割皇帝的殊荣。’我们这群刀子刀孙听罢,自知锻炼无门,一时泪落纷纷,十把里有八把生锈痕。”
众刀沮丧道:“牛耳刀姊这番神通,尚不能入门,我们要练成本事,更不知何年何月。”
牛耳尖刀道:“非也。高高高奶告诉我们,祭祀树母只取一颗皇帝心脏,女皇女帝之躯干受香熏火绕后,自当分发百姓。你们当我如何修炼?当时家家户户分得一碗女帝肉,我家分得一个膝盖窝,正是由我切割。如此沾了龙泽凤气,刀法一日百里,才有今日之技。”
众刀道:“但女帝已被祭祀,我们又能分割谁?”
牛耳尖刀道:“你们这些晚辈后生,眼界忒浅。女皇女帝肉虽已分割,三日后却仍有圣人圣贤肉等着。需知皇帝在世,仍是俗物,虽甘美如酒,仍一股浊气难驱;圣人却是谪仙入世,玉骨雪肉,福泽比皇帝只深不浅。如今圣人已由太太太祖城头放血,三日后取起心头肉祭祀,剩下无用躯干,还是要分发百姓,由我们来操刀分祭。”
众刀问:“不知太太太爷比之高高高奶,哪位更有神通?”
牛耳尖刀道:“要说太太太爷,要先讲劝春女坟里那株女树。万万年前,世间初生男人女人,我们这一双祖奶也应时而生。高高高奶本事高强,却有一个弊端,被她宰杀之物的骸骨,不能投入轮回再生。譬如那位女皇女帝,已然死透,八男正是为了杜绝再有女帝降世,才请高高高奶出山。但太太太爷却不同,凡他所杀者,骨骸埋葬百日百夜,当能肉骨复生。取之无尽,用之不竭,实往古来今一神刀者也。是故,世间男人便取太太太爷屠尽世间女人,女人们的骸骨堆埋一处,百日百夜后,拔地而生一株女树,树上结满成千上万女果女实,供众男食之用之。众男感谢这世世代代的女人血肉,便尊女树为树母娘娘,咱们的太太太爷更是功高一等。要问太太太爷何来如此造化,他的元身要比高高高奶更厉害百倍!奶奶是千人舌头根炼化,爷爷是万颗人心肝炼成!需知人心之毒,毒若猛虎。人心之利,开天辟地。太太太爷之锋利绝技,俱是造化而成。”
众刀唏嘘,牛耳尖刀笑道:“女树虽尊树母,到底是众男取用之器,一死物而已。却不料众男这次分割女帝,将女帝尸骸依例堆放,帝骨竟令树母复生。方驱众男操刀杀圣,这才叫轮回报应。他们人物的报应,却是我们的时机。须知太太太爷刀下,骨骸亦能复生。这次宰杀圣人之后,五年一个大轮回,是时当有新社新圣新胙肉。我们能五年得一次圣人血肉滋养,离成为世间伟大刀具的梦想实现也不会远!”
众刀问:“谁能成为下一个圣人?”
牛耳尖刀道:“他们做人的有个典故,叫做周公吐哺。周公者,元圣也。能够吐哺者,未来之圣也。根据太太太爷所说,未来之圣将在今日到来。根据高高高奶所示,未来之圣将在五年后被再度分食,到时候就是我们大显身手之日!”
一刀鸣众刀鸣,一刀啸众刀啸,群刀磨砺里郑素冷汗直流,飞快抽动马鞭。满地鞭炮红屑翻卷,振到空中,融成血红雪片。五月暑热天,天外飞红雪。红雪越下越大,如落红缤纷,如鲜血喷溅,郑素的目光如同一支黑色利箭,射破满天满地满眼满空红色,直直看到迷障之后:
香案摆设,香烟高烧,锣鼓走向,傩戏开唱。
八名异姓男子头戴鬼神面具,手持一卷母鸡变化的金黄遗诏,手舞足蹈,念念有词道:“请社神,祭圣人。今日圣人变罪人。割得圣人三两肉,从此正位塑金身。”
千人万人拜倒香案,双手高举一只海碗,碗中盛放刀具,叩头拜曰:“请神赐福。”
社神泥像端坐莲台,口唇殷红,如涂鲜血。
小孩跑过来,伸出一只布满皱纹的手,从香案上拿下那把万颗人心炼成的太太太爷之刀,干净利落地托起一具牺牲。有手有脚,身穿袍服。他擒住牺牲鬓发,横刀一割。
一颗彩球提在他手中。
五彩缤纷的鲜血流淌,滴溜溜旋转,像个人的脑袋。
郑素发现自己滚落马背,顿时社神香案烟消云散。一片红蒙蒙的血日之下,满地求肉者拔地而起,披袍擐甲,如同禁卫之兵。手中海碗旋转如梭,变成刀剑。八张鬼神面具应声而裂,露出八张义愤填膺的脸。郑素狼一般飞扑上去,被无数刀剑臂膀按在地上,他撕咬踢打,紧紧抱住一个人的腿,连声喊道:“他冤枉,他是冤枉的,求诸公明察,求诸公明察!”
夏秋声蹙眉,“女帝诏书在此,小郑将军,你这是要军前抗命?”
郑素叫道:“小子不敢,只是盖世之冤,大人莫要错杀圣贤!”
汤住英冷笑一声:“圣贤?小郑将军,我问你,卖爵鬻土,此所谓圣;通敌叛国,此所谓贤吗!”
郑素傻了。
这是诛杀青不悔的罪状?
这是诛杀青不悔的罪状!
郑素大叫道:“这是捏造,这是诬陷!你们空口无凭,血口喷人!”
杨韬冷声道:“女帝御笔亲书,尽陈为政三年,所有不善之事尽为此贼蛊惑。女帝羞惭,故下罪己诏,引咎退位让贤。最后一道旨意,正是命我等杀贼正法,肃清纲纪!”
郑素叫道:“一派胡言!萧恒已有来信,延请我舅再度出山,他若罪大恶极,新君岂会数次垂询!明明是你们……是你们恨他嫉他,怕他受新君器重,再度分割你们的权柄!嫉贤妒能而杀之,你们配为梁臣,配为梁人吗!”
“郑素!”一声怒喝。
人群之后,青不悔看向他,“郑素,你过来。”
郑素忙膝行过去,跪在那人脚前,颤声叫:“阿舅……”
青不悔面无表情,扬手给他一个耳光。
郑素没有躲避,一动不动地受了,脖颈梗在肩膀上,头没有歪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