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字,始终跟着方濯走来走去,一刻不停地跟随在他身后。他自己看不见,可它却已经随他走了无数里;他从未发觉过它的存在,可它却已经融入了他的心。
柳轻绮比任何人都明白,如果方濯的人生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充当他的软肋,那么很遗憾的,这个软肋就是这一字:
情。
当然,他也比任何人都明白,方濯这一关,有很大的可能是过不去的。
但是他还是想试试。
柳轻绮也是后来翻阅古籍的时候才偶尔得知,黑虬族的成员在成人(他们管它叫‘化形’)时会经历一个类似渡劫的过程。不是火烤水淹或者雷劈,而基本上是在自己心里完成。
就是这所谓的“三关”——欲关,情关,生死关。
按理来说正常顺序就应该是欲、情、生死,不能跳过。但是方濯的情况比较特殊,他的欲和情牵扯得实在太紧密,如果紧迫地想要让他的生命止步于此,逆天而行直接进第二关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代价是什么呢?
三关的事情,柳轻绮本不能确定。因为那本古籍更算作是某种“野史”,它都说邰溯其实本来是神鸟与人交合诞下的。可是就连魔族那边自己都承认,邰溯祖师爷的的确确就是修真界出身,没一点鸟的血统。但却也只有它提到了“三关”,柳轻绮半信半疑,却不等他想办法证实,证据自己就来了。
估计也是那碗血的功效。它竟然迅速地让方濯跨过了黑虬族必然经历的缓慢生长的几个阶段,直接被魔族捕捉到了他本应存在的“化形期”的时刻。
而他作为这“黑虬”的爱侣,自然也被一把拽进了幻境中,想必在他的幻象里,自己已经以某种心魔的方式存在过多次了。
但是……不过……
柳轻绮迅速思索,托着方濯的身躯,感受着他在自己怀中颤抖不停,心也随着跳啊跳、鼓啊鼓。一只手落在方濯后腰,另一只手紧紧钳着他的手不让他动作,但却无法阻挡这温热湿润的嘴唇亲吻着他的脖颈,急切狂热,像是要撕开肌肤吸干他的血液。
柳轻绮也是一片热撞上头脑,拼尽全力才不让自己也深陷进去,却也不自觉轻轻扬起下巴,露出了颈间伤疤,被方濯毫无知觉地衔入双唇亲近、啄吻。
“师尊……我求你,求求你……”
可是,他的“情”?
“……我求你,放了我吧,放开我,让我好好亲亲你,我就只亲亲你不干别的,真的,不干别的……”
可是,他的“情”?不仅是他自己,不仅是对他的爱,还有更深的、更远的、超脱于情爱之外的那些墨水似的浑浊却又无法被割舍的东西……
要叫他压抑本性?要叫他断情绝爱?要叫他与那所谓的无情道宗师一样立于云端、高高在上,除却自身生死,绝不触碰因果?
要叫他彻底抛却自己二十年的心性,去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做原本自己便看不起的人?要叫他所谓“脱胎换骨”“洗尽铅华”,从头做起,只为了去奔向那个也许他自己都并不感兴趣的最终山峰?
这怎么行?
可是,可是……
但是,但是……
柳轻绮有一瞬的犹豫,箍着方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他想试试,却又不敢试。他希望方濯成功,又害怕他成功。他希望可以看到一个可以冲破自己全身最后一处“罩门”的方濯,但却又担心他的骨髓也会随之换去,若闯过这关,看到的再不是现在这个方濯怎么办?
那……他怎么办?
九霄剑在掌中久久沉默,不为这许许多多的兵器集结而有半分反应。就如同现在他的心,分明如此焦虑灼热,却又空空如也。纠结从心口挖了个洞,冷风呼呼的灌进去,他一下又一下地清醒,但每次醒来都做不出选择。
与九霄剑不同的是,腰间杳杳已经开始嗡鸣不止,跃动焦躁,似乎做好了出鞘迎敌的准备。箫声穿过层云、越过树梢眉头,轻轻落在肩上。像一条柳枝,轻轻搔着他的侧脸,发出春天一样温暖的声音,请他往前走一步,再走一步,做一个决定,然后一锤定音……当然,它是在扰乱他,在这个时候,任何形式的催促都会让他更加瞻前顾后,根本就不可能做出正确的决策。
但也是这一声,倏地让柳轻绮的眼神变得格外冰冷。他原本还在犹疑的目光突然凝重起来,像是一只手团起了其中的泥团,再用力往外一丢。他一把把方濯从怀里拽出来,两手捧着他的脸,紧盯着那双黑气弥漫空洞无物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
“你去吧!方濯,你去!若是这关你过得去,就算是醒来不再爱我,我也不怪你。”
泥团往墙上一甩,便是一头一脸的泥点子,落在他的脸上就成了星星点点的泪水。柳轻绮捧着他的脸,对着嘴唇用力吻了一下,眼泪长流。他摩挲着方濯的面颊,声音由高到低,最后如同梦呓,幽幽作响:
“你放心,这一辈子我都不怪你,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不怪你,不怪你……”
他的泪水滴滴答答落下,打湿了方濯的手背。这冰冷的手也摸上他的面颊,冰似的冻住了眼泪。眼前氤氲一片,但他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攫住,比被一剑刺中还要痛,痛上千倍、万倍,痛得浑身一个劲儿打抖。
疼痛是因为他明白是自己下定了这样的决心:在失去了一个曾经最爱他的人以后,很有可能再失去一个现在、未来、无数个白天夜晚都最爱他的人。这个人不会有后来者再替代,这样的感情也不可能再有人能够复刻出来。但是……又能怎么样呢?又能怎么样呢?
他一拳锤上自己胸口,遏制住心脏的剧烈狂跳——又能怎么样呢?
方濯的手像一条鞭子,死死地缠着、扣着他的腰,让他动弹不得。柳轻绮想把他推开都不成。他只好拖着方濯侧过身,将杳杳剑抽出,随时准备反击。只要方濯有半分仿佛要反噬或是走火入魔的迹象,他就会立即出剑,直将那“情”字斩个稀烂。这时,他的内心还在哀伤中无比纠结犹豫:他到底是盼望方濯成功,还是盼望他不成功呢?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个过程可比他所想象的要快多了。此前撞见方濯深陷幻境,柳轻绮至少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意图喊醒他,最后还得是一巴掌一脚、用一种极为简单粗暴的方式才将他勉强打醒。幕后黑手见自己没得手,立即吹箫要将他拖入一个更为变本加厉的幻境,他也是能料到的。
他心想不如将计就计,这才不让方濯跑。但没料到的却是,几乎在下一刻,方濯便猛地在他怀里用力一抖。随之,他的肩膀被一只钳子似的手紧紧箍住,人被强行转了身,一掌顶在树上,随之而来的,却是小腹上一道冰冷明亮的寒光,抵着他的肌肤,往里刺了两寸,即将戳破衣衫。
饶是柳轻绮想了种种可能,都没想到方濯竟然会突然要攻击自己,不由怔在原地。本便苍白的脸色变得愈加苍白,一时什么也想不到,只低着头呆呆地看着顶在自己小腹上的寒光。那是伐檀。也许是方才实在过于痛苦,伐檀什么时候出的鞘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握在了手里他也不知道。
这原本为了自己而挡在面前劈杀无数危机的剑锋此时便抵着他的命门,只消得轻轻一动手腕,就能将他捅个对穿。这是他亲手送给他的剑,现在却就要刺穿他的小腹、搅烂他的五脏。柳轻绮下意识一把握住剑锋,但又被烫到般立即松开。他僵着身体,抬眼望去,看到方濯目光空洞虚无,却牙关紧咬,紧盯着远方某个不确定的所在,像在虚无中找到某种特定的意义。
他紧握着剑柄的手第一次颤得不成样子,仿佛正经受着极大的痛苦。他保持着这个动作,挣扎了许久,最后一仰头,竟有两行血泪从眼中滚滚而下,立时便自面颊两侧留下两道鲜红血痕。
“师尊……”
他喃喃着开口,眼中黑气闪烁不定,血泪流下,身形摇晃不定间,唇角却勾起一个凄惨的笑。柳轻绮的后背紧紧顶着树干,凹凸不平的树皮蹭得他好疼好痒,见他笑容呆愣了一下,突然如梦初醒,一句话也说不得,只有猛地扑上前,抓住他的手就要将剑锋往自己小腹中送去。
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方濯一手揽住他的肩膀,只消往旁边轻轻一推,柳轻绮便已被他送出自己十几尺之外。而他自己,则毫不犹豫调转剑锋,对准自己的小腹,握紧剑柄,一刺直下!
柳轻绮眉目一凛。他下意识扑过去就要去挡剑,可手中剑却比他更快,杳杳脱手而出,往前奋力一冲,铛的一声,竟在伐檀即将捅入他的主人身躯内时猛地一撞,弹飞了数尺。
方濯被这巨大的反弹力震得往后退了数步,一头撞上树干,嘶了一声。疼痛仿佛又让他眼中神色略有明晰,但黑气却并不如之前那般在他尝试挣脱的时候就消散而去,反而愈加变本加厉地萦绕在身侧,仿佛被一只手钳住两侧用力拧成一股绳,自身前竟然响起一阵低沉的虎啸。
“伐檀,来!”
柳轻绮当机立断,立时暗运灵力,向前一探手,伐檀立即晃动几下,要飞往他的掌心,却被黑气缠绕而不得脱身。它如他的主人那般焦躁,在地上不停地挣扎,却始终无法挣脱束缚。
见状,柳轻绮也并不勉强。他知道自己并非魔族,想直接接触此等黑气想必也并不是十分容易。九霄剑虽然有可能当真出身西风剑冢,可它的剑灵已死,也未必比他更要有用。他非常明白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把方濯摇醒,然后,终止这个该死的“情”关!
但是……
柳轻绮沉默一瞬,用力一晃脑袋,将那最后的侥幸从脑子里晃出去。他单手一翻,杳杳剑立即回到掌中,忽觉耳畔风声作响,有隐约寒光正擦着面颊而过,他抬头一望,瞳孔登时紧缩,凭着下意识才以剑抵上往后翻滚两下避开,数把利刃自半空而落,噼里啪啦全部落到他方才站立的位置。
看来就连这个布阵的人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被拉进来的。柳轻绮既然下定了决心,就丝毫不留情面,黑气他没法直接触碰,便先斩断阵眼。“情”字化作锋利刀剑,寒风四起,一时身边若雪虐风饕。他暗暗运劲,站立其前,面不改色。身形甚至没有动摇半分,任由狂风席卷身侧,他衣衫纷飞,甚至往前踏了一步。
剑影之外,传来一声不似人而似鸟般的啸叫:
“柳轻绮!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没有对你下杀手,若你定要阻拦,就休怪我不客气!”
柳轻绮只道:“阁下尽管来。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杳杳花纹在掌中震动、磨蹭,恍如隔世般,它又在他的手中发出了那种渴望战斗的激烈的嗡鸣。红穗静静垂落在剑柄,被风掀起,缠绕着他的手指,温柔地蹭一蹭他的指节。
柳轻绮反手握住,被流苏轻轻搔一搔掌心时,唇角也溢出些许轻轻的笑。一柄利剑自虚空骤然刺出,直穿双眼,柳轻绮手只向上一提,尚在举剑的动作中便闻“叮”一声细响,长剑落地深入泥土,还在微微震颤。
风沙狂卷,风雪细细,刮在脸上像是刀子,割下细小的、浅浅的血痕。他轻轻抬手,将面颊上的血珠擦净,仰头的动作暴露了颈间伤痕,蜿蜒如同河流,丑陋伤疤下是即将新生的血肉,正随他的呼吸而上下轻轻翕动。
霎时天际漆黑,乌云如山,沉沉压下。云雨交接,石落山崩,如一只大手撕裂空间,头顶浮现一个黑漆漆的洞穴。一只眼睛如同蛇身,被挤压成一张薄纸,从缝隙间探出。它滴溜溜乱转,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扫过这虚幻的山峰与虚以为蛇的细林密道,精准地落在他身上。
一刹那间如坠地狱、如落深渊。月亮被一箭射下,心口破一个大洞,汩汩流出来的鲜血遮盖了视野。突然间,他的眼前除了一片血红什么也没有,耳边风声、剑声与箫声交织,一息间攀上峰顶,尽数凝聚在头顶。
那声响似远又近,嬉笑声声:“这是属于黑虬族的三关,若你想体验一下,本座倒也不妨成人之美!”
柳轻绮笑道:“若我破了呢?我破了,我徒弟是不是也破了?”
“你想得美!他是黑虬,你是什么呀?”
“我?”柳轻绮笑容不变,眼神却骤然一冷。
“我是来杀你的人。”
柳轻绮的手指轻轻磨蹭着剑柄。两剑在手,一把光亮如新,一把已然暗沉。但他心里明白得很,就是这两把剑,与那“情”字诸剑有着本质区别——
“俗物。”
他言语轻盈,声响如尘,不会激起任何波澜。人却轻轻一动,身形不见有任何动作,却已鬼魅般飘向一侧。定睛细看,方见他不过向右跨了一小步,却就只是这么一点距离,又是一把利剑擦肩而过。剑如骤雨,倾头淋下,在目不能视的情况下,他一剑不出、一掌不挡,只似在原地迈了几步,待到停下时,箫声暂停,而他毫发无伤。
一片昏黑中,喧嚣空气倏忽寂静。风声、雨声、箫声完全消失殆尽,静得仿佛沉入深海。在这摔根针都仿佛能被听得明晰的寂静中,一道掌风如刺破黑夜的一缕阳光,倏忽涌入耳中。柳轻绮单手执剑,眼前颜色实在令人眼晕,索性闭上眼睛。九霄剑交由左手同时,右手运掌而出,倏地与这掌风对个正着。两厢气息一经碰撞,面上便立即又有一道拳风悍然袭来,正对面门。
这一下来得凶狠,几乎能嗅到淡淡的血腥味,柳轻绮立即仰身躲过,刚感到面上似有一道劲风过去同时,后背一片冷汗也骤然而出。似有什么东西在后面顶住了他的衣衫,尖锐的、冰冷的,像细细密密的松针。对刀剑的敏锐直觉让他生生保持着仰躺的姿势停滞在半空,杳杳剑向下一插,借此力道倏而翻身,稳稳落地。
耳边一声暴喝:“好身手!我总算明白当年教主大人为什么不舍得杀你了。”
柳轻绮笑道:“你最好不要明白。”
他身形尚未稳住,九霄剑已然再度移手,两手同执长剑,一把挡于身前,另一把稍稍侧身,骤然探出。衣袂随风乱飞,锋利剑刃削端了一缕自己的头发,他双眼前依旧一片血红色的漆黑,却如此精准地便将剑尖点到来人胸前穴位。
这一下又准又狠,来人急撤,脚尖方点地,后背已被一只手稳稳托住。大骇之下回头一望,却见柳轻绮已经不知何时移到了自己身后,单手托住她的后心,九霄剑剑锋便立于颈侧,蓦然一抹——
好在反应还算迅猛,她立时一歪脑袋,口中吐出一串鸟哨似的清脆声响,柳轻绮的剑锋迟滞一瞬,便借此逃之夭夭。她翻身而出,干脆利落停在地面,手掌摸向腰间,一侧身,唇边便已多了一把长箫。此箫通体碧绿,光滑闪亮,有如琉璃翡翠。嘴唇轻轻一鼓,一段瀑布流水般的箫声便萦然耳侧,倏而将剑拔弩张气氛拔到最高。
这下,剑气与箫声交织,风声雨声不断,彻底混淆了柳轻绮的感知。虽是依旧不动声色,但也已眉头微皱,能通过箫声判断此人位置,却也明白自己不能轻举妄动,她既然暴露,就必然有后手。
当真如此。这魔族女的箫声不仅催来了风雨,而且还令草木枯萎、刀剑横生。就在柳轻绮脚下,只消多迈一步,便会坠入数把利剑组成的灌木丛中。箫声愈动,如凤鸣鸾引,忽而哀婉,忽而欢欣。就连早就已经做好准备的柳轻绮也不由有些神魂激荡,嘴唇轻扣间,有一刹那的迷茫。他下意识抬眼望方濯的方向,总觉双手放在两侧不得劲,想将什么人紧紧地抱入怀中。
但紧接着他如梦初醒,用力一咬舌尖,强迫自己魂归原位。却听那魔族女大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