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身遭突然又是一掌袭来,方濯立时将剑往后一藏,另一只成掌状抵上,被一股强劲气流掀得翻身而起,转头冲于朗深叫道:
“睁眼!”
于朗深听话睁眼,当即倒吸一口凉气。方濯借着掌风微微躬身躲开一刀,顺手一抄于朗深手臂,沉声道:“看到血池没?绕开它,带着你师弟,现在就走!”
尹鹤道:“方师兄——”
方濯咬着牙:“别叫我!赶紧跑出去,帮你师兄我搬救兵!”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搬来这个救兵。就算是搬来了,他是已经解决了这个神鬼似的人物还是已然命丧当场,自己也并不能保证。但这话很有用。于朗深不再废话,爬起来背着尹鹤就走。风声呼啸,方濯的头发和衣衫一同乱飞不止。正想多拖一段时间,又是一刀横切而来,虚空无形,这次却是刀柄击中了他的腰眼。
这一下重而精准,仿佛能将脊椎也一同敲断般,方濯痛哼一声,踉跄两步,险些一头栽倒入血池中。幸而旁边就是树,被他把着树枝堪堪稳住身形,又连赶两步攀上树干,一跃跳出了血池范围,连奔数步要往更深处去,却是一刀横来,便要对他喉管,方濯自枝上刹住,两下飞踢,鸳鸯连环,连出残影,长刀竟然也被他踢得歪出去几分,险些脱手。
趁此机会,他连忙往前一扑,落下地去,但闻身后噼啪一阵乱响,树干被纵劈成两半,沉沉塌落,尘沙四起。
但也是这一下,收刀之际,那人的身形似乎是显露了半分。方濯依稀间看到他个子高大,转头来寻时,一闪而过一双赤红色的眼睛。虽然转眼间此人已经消失不见,但长刀却长拖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要击他头顶,刀气猛烈,散发着阵阵寒光,耳旁甚至隐约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
方濯顶剑而上,且战且退,独自跟一把刀交手了数十招,叮当次擦不绝于耳,两边虽是都不落下风,但也对峙良久、剑拔弩张。方濯自打参加过英雄擂以后,交手的人要么是同辈里的佼佼者,要么就是超出他许多的高手,与柳轻绮对招虽是实战经验不足但也不落太多下风,同叶云盏亦可以交手数百,解淮虽然是相距甚远,当时倒也能在他手底下讨下几招。
唯一无奈何的就是令狐千眠,他也知道此人是神仙一样的人物,难以匹敌,可如今与这把长刀的主人相对抗,竟然也有几分恍惚,仿佛自己正在与令狐千眠对招一样。
只是令狐千眠出剑多虚影,虽然虚招也可以伤人,但到底也算给他喂了招。可此人不同。他出刀迅猛,行动凶狠敏捷,刀刀劈向要害,决心不给方濯任何翻盘机会。刀锋凛然如月,其上有一层暗绿色的、蜿蜒盘旋的剑纹,隐隐散着光亮。
而在一刀与剑锋再度蓦然对撞时,方濯后退两步,抬手倏地往刀尖上一钳,手臂肌肉凸起,随即用力向下一压。他这一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连牙关都咬紧,双颊刻出两条隐隐的沟壑,竟当真让长刀的攻势停了两分。
这一下暂停,让他心中越有疑虑。无论是推、踢、拍、压、打,还是长刀的递送劈挑,每一刀、每一势都有些熟悉,仿佛曾经与之对战过,还不止一次。只是这样紧密而凶悍的攻击此前尚未遇到过,但又并不十分陌生,仿佛从刀势中便已有风云,只不过在此时终于得见天日、令人信服而已。
他正想着,一掌横而袭来,猛地拍上他的手腕。方濯登时感觉浑身一凉,随着掌风被猛地掀飞数尺,一头撞上树干。幸好他及时用灵息护住身躯,不至于因这一撞而让肋骨受伤,却已在方才压住长刀时看到了刀柄上刻着的两个小字:
苦行。
苦行?
方濯脑中嗡的一声。虽然当日柳轻绮为他去高塔寻魔功未果,但却也因此夺得明光派原掌门何为身上一件信物。同他讲时,也细细地说了肖歧将何为的苦行刀也挖了出来,就配在他身边。
能运动苦行刀的,这世上除了何为还有谁?
他也终于猛地想起为何觉得这刀法这么熟悉:
这是明光派的刀法,此前,他与姜玄阳曾拆招不下千次!
发觉真相后,方濯不觉身上一凉,冷汗直冒。幸好他早知道肖歧将何为做成了尸体傀儡。可要对上他,方濯心思顿时混乱不宁。
此人在他十余岁的时候就已殒命,如今十年过去,再面对,那是前辈中的前辈。柳轻绮都险些在他手下吃了大苦头,他自认自己绝对敌他不过,更何况是一个只知道杀人而并没有任何恻隐之心的傀儡?
这样一想,心中不免升起些许怯意。在不知道敌人是谁的时候,他还有着要将他于此一击必杀的打算。可一旦了解,心下便惴惴不安,只想给于朗深和尹鹤多拖些时间,自己想办法脱离战局,先回蔓城找帮手再说。于是对峙变成了推诿、进攻完全做化解来试探,可他这样有意退后,却并不能怎样缓解战局,反而更似“示弱”。
来人喉间咯咯,胸口阵阵,发出一声微弱的、缓慢的长啸。长刀倏忽提起,直冲面门劈去,身形也在云雾与夜幕中一闪,竟然径直上前,半幅身形显露于月光下,一柄长刀凛然生光,刀刃一抹寒意刺破云雾,一霎即到方濯喉间。
这一刀也不再似之前收递自如,而是当一声自身侧摇出。苦行于身前连拦了数刀,刀刀直向他胸口,一时不慎就会被一刀挑破皮肉、劈烂心肝。方濯脚下交错,连连后退,偶尔抬手抵挡,也觉得自己的剑锋早没之前那么凌厉,反倒有些犹豫,似乎是在思索到底是该挡还是该逃。
他是一边躲藏一边思索,早看准了何为的进攻路线,方才叫自己能松两口气寻找离开的路径。谁料抬眼一望,四周都是细细密密的丛林,只有来时的那条路不曾淹没于细枝碎叶中,还有一只巨大血池挡住前路。
但想要跃过血池也不难。方濯抬起头,往四野望了望,觉得自己可以踏着树冠过去,无非就是绕远。目前算来,他还能与何为相抗一刻钟左右。只躲藏不出击,一定是能逃开这里的。
就在此刻,眼前却突然劲风一过,肩膀一痛。方濯来不及闷哼出声,人被一股巨大力量立时下压数尺,几乎是瞬间便摔倒在地上。疼痛从皮肉窜至肩胛,又奔到心房,狠狠地冲着他心尖咬了一口。那刀锋愈加下压,转瞬要劈至左边胸膛,作势要将他斩作两半。
方濯方才只顾着找出路,没留神何为已经悄无声息变了招,神出鬼没一刀下来,饶是他全神贯注都可能躲不过,更何况走了一半的神?当即啊一声大叫,浑身痛得发抖。刀锋割过血肉,一寸寸地在骨节上游移,幸好灵息和魔息一同扑上护住他的心脉,也与此同时,伐檀剑猛地大发白光,从地面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挑上,霎时拦上一道凛凛剑光。
这一下虽然短促,但叫方濯收身后跃数步,逃了这死局。剑光一夕之间已经消失不见,却牵引得虚空身形更多几分,隐约能看到那并非是赤红色的双眼,而是两只黑漆漆的血洞。
他忙飞扑躲过下一招,连在地上打几个滚,听闻刀锋声声在耳侧作响,肩头伤口也痛得入骨,心里却记挂着那一道剑光,又是悲又是喜,心想:“师尊,你又救了我一命。”
但同时也明白:“想躲是不可能的了。要跑是当然,只不过不能专心地跑。像刚才那样全心全意地与他交手可能还有些生路,可若想要抽身离去,现今只有死路一条!”
明白了现今局势,他也不犹豫,咬牙忍着痛,抬手抵上。左肩鲜血如注,痛得上半身都在抖,可咬碎牙关坚持下来,疼痛也慢慢转成了某种热辣辣的酥麻,顺着骨头一气儿传入,直至于四肢百骸蔓延,过不了多久,就头晕目眩、手脚酸软,立时明白过来,这是刀尖上喂了剧毒。
方濯心下一阵凉。观微剑意可以帮他抵御致命一击,但是却并不能替他拔毒。一刀一剑间,酥麻感已经攀上小臂,隐隐朝着心脉进发。他想要挡住何为就必须运功,可只要运功就势必会导致毒不停地向着致命处侵袭,当即又痛又急,额角细汗频频冒出。
大急之下,他想的反倒不先是自己的性命,而是好不容易有机会再与师尊相见、谁料却可能死在这不见天日的阴森密林中。当时悲从中来,可一旦失去了所有的依仗,千钧一发之际,又怒从心中起,运尽全身灵息魔息共一掌,又顺着剑柄一路蔓延至剑锋,直冲那黑漆漆的两只血洞,便是一剑重重劈出。
当即闻“轰”的一声,刹那间山崩海啸、地动山摇。自己脚下的草梗都随之剧烈晃动,险些将他一头摇倒在地上。在曲银光之后,方濯还从来没有如此大开大合地试过剑招,见自己数日内功力竟然精进至此,也忍不住瞠目结舌。
何为做了傀儡,躲也不会躲,只好生生挨了这一剑,一把长刀落于两手,在面前横扫数道,匆匆化解。方濯趁此机会翻身而起,躲在一棵树后,撕下一条布料绑住受伤的地方,又暗运灵息疗伤,发觉越运毒飞得更快后便立即止手,往怀里掏了掏,掏出一粒药丸来,塞到口中,却不吞下,只是压于舌下。
这是回风门主祁新雪研制出来的一种暂时挡住毒性的药。祁新雪平素不怎么出门,一般就是待在回风门内研习医术,早听闻振鹭山必有一场激变,便将自己所能研制出来的所有的药物都打包分派。倒也有能完全解毒的药,只是吃下后必须辅助运功,且三个时辰内不能动弹,现今明显条件不足,他便弃之不用。
将这粒小药丸压在舌下后,才觉得胸口不再那么憋闷,手脚也仿佛恢复了些力气,毒的进攻也缓了些,近乎停滞。身后刀鸣阵阵,迅风凛凛,方濯立即纵身扑出,刀气便险些击中他后背,将身后树干劈了个粉碎。
知道短时间内跑已经不可能,方濯便回身全力应对,只盼着于朗深和尹鹤可以快点喊人过来,又期盼倘若柳轻绮真的方才与他见过面,那么按照他的性格,必然不会远走,可能只是被什么事情牵住了。
两人又交手数十招,方濯虎口都有些发麻,且战且退,很快到了血池边,可还没有被何为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这位曾经的明光派掌门果然是位劲敌,于他而言,那已经不是自己这个身份可以主动接触到的高手,但如今与他全力一搏,却并未完全落于下风,自己也十分惊异。
只是肩上有重伤,又明白仅凭自己是不可能打败何为的,再拖下去,不是死于何为手中,就是溺毙在血池里,必须得想个法子。
正想着,何为又是一刀袭来。方濯一矮身避过,身形震动间,有什么东西在颈间用力地跳了一下。
是柳轻绮给他的玉戒。
方濯一把握住玉戒,心里有了主意,就势在地上一滚。两圈没滚完他便翻身而起,借着惯性向前连冲两步,横住疾疾袭来的长刀,拼了命似的往前一撞,连出数下杀手。剑锋淋漓如雨,惊风徐徐,剑剑直刺何为致命处。
剑影交替间,一时不察,何为叫他捅穿了右肩。这傀儡立即转身回格,长刀登的一声抽回,方濯已经纵身一跃上他肩膀,连踩两下树枝,直扑密林深处,意图将他引到更深、更窄的地方。
何为不像曲银光,要说起来,也许他更像曾经险些将他和柳轻绮杀死在花岭镇幻境里的那个花神像。他没有神智,没有自己的判断,只会追踪着灵息一路前行。果然,何为想也没想,追着他便奔向密林更深处。
方濯紧紧地攥住玉戒,尽可能放出大量的灵息和魔息,不让玉戒遮盖住他所能给出的线索。但好在哪怕只有微弱的一息,何为也能瞬间精准地捕捉到,果不其然,奔到一处略显狭窄的密林小道,身遭尽是枯枝烂叶,从中穿行而过便是噼里啪啦一阵响声,他便抬刀去劈,抬掌去轰。
可是刀可以砍断一个人的头颅、掌可以轰断一人所有肋骨,却对这些柔弱但却繁杂无序的枯叶无奈何。方濯可以从上面越过、从下面钻过,甚至是轻轻一摘,便能从中简单脱身,他却需要尽可能地拉扯干净,可这些细细密密的小东西依旧很轻易地阻碍了他的道路。
看他在丛林中挣扎、寻找道路,方濯一松玉戒,全身的气息尽力往里一收,已经如同一只鸟般轻轻收翼,停在树上,连时间都迟滞了半分。
下一秒,他纵跃而下,衣衫拂动枯枝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却被轰隆一声闷雷遮盖。
两人同时抬头。斗大的雨点砸在脸上,扑簌簌下了一场大雨。方濯顿时被雨淋了个透湿,心中却又惊又喜,不顾衣衫发丝乱飞,忙趁何为抬头瞬间,伐檀一剑穿出,直要刺向他咽喉——
一道寒影自斜刺里杀来,倏地将长剑一挡,当一声斜留在外,剑锋横出忽的一扫,一大片乱枝杂树被平平削去,夷为平地。方濯被这一刀挡了攻势,又险些被接下来的一挑劈中下颌,立即收势回身,连退数步抬头一看,却猛地瞪大双眼。
“姜……姜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