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我,若不是我……”
“……”他艰难地就要爬起。方濯手疾眼快,一把把他按回在地上,低声对于朗深道:“他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咱们得赶紧把他带回去。”
他环视一周,心里隐隐有了某种猜想:
“只怕你们不是被姜玄阳和何掌门拦住,而是被这个血池迷惑了感官,走错了道路。咱们先离开这里,回到蔓城再说。那时……我再找人来助我师尊。”
按理来说,于朗深应该立即给他反应。但方濯等到的回应却并不是于朗深的同意或反对,而是当胸的一掌——
方濯立即抬手,啪地一声,两人手腕倏地一接,又立即分开。接着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掌按上他的肩膀,正巧按上伤处,疼得方濯浑身一颤,只觉骨头都要被这一下狠狠按出来。紧接一拳打向面门,带着呼呼的风声,幸而他反应迅速,立即侧身避过,一掌压上那只手腕,身体重心向下腰腹发力,猛地把人往前摔过肩,顺势向下一跪,压在他的后背,将两手箍于身后,沉声喝道:
“于朗深,你给我看清楚,我是谁!”
于朗深被他牢牢控制在手下,双目赤红,眼神空洞,哪还能认得出他是谁?也幸好他之前被何为和姜玄阳联手消耗了不少气力,这突然的偷袭也没给方濯带来太大危难。
他熟练地用膝盖制住于朗深后背,冲着他后颈一捏,于朗深还没案板上的鱼似的挣扎两下,就被立即捏晕过去,脑袋耷拉在地上,七窍慢慢涌出黑血。
方濯就算是与他以前相处不算友好,也明白于朗深不可能突然抽风在这时候攻击自己。他心里明白,这必然是血池的什么秘法,让于朗深把他认作敌人了。他觉得这副场景眼熟,捏晕于朗深的时候突然想起:
在仁城的那一次,他不也是莫名其妙走在路上、就把柳轻绮认作是那个要取他性命的黄衣女子吗?
方濯的冷汗一层层地出。一半是疼的,一半是吓的。他拖着身起来,把于朗深覆到身上,正想去看看尹鹤还能不能自己走时,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不似人也不似野兽的啸叫。
一道剑影撕破雨幕,骤然轰下,大地震动的声音淹没了大雨瓢泼,与天边倏忽炸响一道闷雷一同震得星河倒悬,天地同沉。一片影子似的身形自眼前飞过,被这道剑影震得身不能在地,抛到空中又被重重砸下,唯有那高些的两手执刀,抵于额上,生生扛下了这一剑。
同时,他听到柳轻绮大雨中一声清喝:
“回来!”
叶云盏本在半空的身形一滞,接着被数根丝线生生拽回。他明显还是用尽全力要挣扎前冲的姿势,可四肢一旦绑上这细若无物的丝线,便如同一张风筝般,轻飘飘地被扯了回去。
何为与叶云盏的出手都很快,尽管并不避人,但是在连连残影下,还是很难分清虚实。方濯一手托着于朗深,一手要去拽尹鹤,耳朵却突然一动,听到了从这瓢泼大雨与簌簌竹林中不属于那边战斗的细响。
“当”一声,伐檀出鞘,与刀刃相撞,转瞬刀柄翻转,噼啪数招,连出火星。姜玄阳手执惊鸿刀,自上劈下,如同一道闪电袭往他的天灵盖。方濯单手执剑,上身往下一斜便放下于朗深,顺手摘了他腰间长刀,手腕一抖,刀鞘当啷一声落地,一剑一刀呲一声抵上,擦擦作响,头皮发麻。
姜玄阳“死后”好像又有精进,方濯被他二人消耗得已经没有多少余力,姜玄阳左臂垂下,似乎已经暂时失去了力气。看一眼他左臂被劈烂了衣袖的剑伤,凶悍而毫不留余地,倒不太像柳轻绮平日作风。两具近乎油尽灯枯的躯体一交锋,纷纷听到对方血管里急促的喘息声。他听到他的血液沸腾如同江河湖海,是烧沸了的一锅水,直直地往脸上扑。他看到他青白的脸色,寒冰打磨,像死去的月亮。
两人在血池边交手。姜玄阳明显也能感知到这只血池的存在,有意避开它,将两人往竹林里赶。方濯更确定这只血池决不能涉足,姜玄阳要做什么,他就定然要与他对着干——如他们之前所一直保持的那种状态一样,坚守在原地,坚决不让姜玄阳将自己引动半分。
血池渐渐地近了,渐渐地拓宽,鼻腔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可再嗅时才发觉是自己身上的味道。大雨倾盆,伤口上的血冲净又涌出,顺着身躯滴落,在地上晕成小小的一洼。骨节分明的掌下像是藏着一滩腐烂血肉,滴滴答答地涌进他的鼻腔。一经接触,他便作呕。
姜玄阳的一双眉毛拧着,如同他握着惊鸿刀的两只手一样紧。他步步紧逼,发觉无法将方濯引到竹林里,就开始把他往血池边缘赶。雷声轰鸣,喘息在耳,方濯右手伐檀方送出,左边便倏忽射来一把锋利竹枝,他抬起左手用刀挡了,一腿横向姜玄阳腰侧,听到大雨瓢泼里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骨头断裂声响。
姜玄阳原本便青白如同墙面的脸色更加的灰沉,上半身歪歪地向下斜了一下,脸上竟然浮现出些许痛苦神情。方濯一把刀插在地上,借势翻身而起,将长刀当剑用,一刀格向递来刀锋,又转身忽劈后心。姜玄阳一掌截上,鬼魅似的俯身,却仍被一刀劈上后肩。流出的不是血,而是黑色的淤污,扑面而来一阵腥臭。
方濯顺势又是一腿横上他腰间,把姜玄阳踹得一个踉跄同时,两手撑在地上奋力向上一翻,强忍着疼痛大喝一声,双腿抵住他的肩膀向外一挑,两人同时在半空划了个矮矮的半弧,重重摔在地上。
姜玄阳被这一摔手松了力,惊鸿刀一气儿滑出去好远。方濯用膝盖抵着他的腰眼,趁机一翻身压在他后背,手臂紧紧从后面勒着他的脖子,小臂肌肉鼓起,闪烁着掌心刀光,如同沾着雨水的一只摔碎的瓷盘:
“姜玄阳,你还能不能认得出我!”
这是最后的试探,也是泣血似的哀求,倘若他尚有神智,倘若他还能认出……
方濯抱有最后微末的希望,抵到姜玄阳喉间的刀并没有落下。姜玄阳给他的回答却是一双冰冷的眼睛,在大雨中闪烁着杀戮的血红,后脑用力往后一撞,把方濯撞得立即后仰,腿却被一瞬缠住,转眼间天旋地转,被姜玄阳一手按在地上,抬手去地上抢刀。
方濯用手腕紧紧压着刀柄,抬脚将伐檀踹得更远,手肘向内一扣,将长刀牢牢护在自己身侧。膝盖骤地往上一顶,撞得姜玄阳身躯一歪,不由松了手上力气。方濯立即翻身又上,双腿还没来得及锁紧,腰腹间的力道就又被一拳猛地卸去,两人同时去夺落在一旁的长刀,厮打在一处。
这是一场生死的对抗,事关谁能从这儿走出去,谁将永远地留在这个地方,供鸟兽啃食。方濯肩头的伤口被这只手紧紧地扣着,手指深可入骨,几乎能够听到骨膜互相摩擦的声音,可他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疼。他的手也牢牢压着姜玄阳那只断了的左臂,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得活着出去!
远方的声音弱了,大雨稀里哗啦,浇得世人都糊涂,模糊了眼前的景象。一片片瓷片似的岁月里,只有偶尔的一瞬属于忧愁,却在这时猛然拔高,达到了最无畏的顶峰。
姜玄阳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冰冷的手掐着他的脖子。手指一寸寸收紧,掌下是他剧烈跳动着的动脉。方濯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从那空洞冷酷的双眼看到青筋鼓起、面色青紫的自己,狼狈而狰狞,看来令人心生嫌恶。
他那双不停挣扎以求挣脱的双腿已经有些僵硬酸软,纯粹靠着本能才能让他用最后力气以膝盖顶住姜玄阳的小腹,突然从喉间发出一声呼噜噜似的低吼。浑身上下有如被热水猛地一浇,痛过以后就是一阵怪异的痛快,原本空无一物的额头忽的一痒,因为魔息彻底耗尽而缩回去的角倏地钻出来。
鳞片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爬满全身,最后几乎覆盖了整张脸,颈间生出的鳞片如刀刃般锋利,扎了姜玄阳一下。没有灵魂的傀儡也许感觉不到痛,但也因这鳞片的阻隔而下意识稍稍撤了手,方濯借此机会把头用力往上一顶,角恰好撞上姜玄阳额头。
这一下用尽了全身力气,整个上半身从这生死的管控中脱出,下一刻就立即翻身爬起。而姜玄阳被他这么一撞,双眼竟然划过一丝茫然,尽管身体也随着本能立刻爬起,要去夺刀的手却僵在原地,肩头微微抽搐,手指怎么也落不下去。
方濯被这突然反刍似的魔息一冲,喉头攒动,也是头晕眼花。他后退两步,靠在树干上,从地上的水洼里看到自己的脸,鳞片正在缓缓退去,那生在额上的两只角却流了血,怎么也收不回去。
他慢慢往前走了一步,试探性地问:
“姜……”
姜玄阳猛地抬头,凶悍目光如同一只野兽,任谁看了也将心头一慌。但在凶狠下,还有一层水流似的温和的、突兀的恐惧和哀伤。他面目苍白,脸色狰狞,像是肉身在与灵魂争斗,寻找着那个真正正确的方向。
手僵在原地,抓刀也不是,抬起来也不是,完好的那只右臂死死控制着自己的行为,一行又一行的文字无声地从唇边飘出,分明听不到声音,可就是能让人窥得这恳求似的一星半点的话语:
快走吧,快走吧。
他听不到,看不见,说不出。可这虚幻里的声音又好像缥缈的波纹,轻轻飘飘地在心上泛着。
两道剑意凶猛而迅捷地倏忽立于身侧,削断了雨丝与发梢。叶云盏的身形几乎已经看不到了,方濯只能看到一柄巨大的东山剑牢牢压在苦行刀头顶,却又不得不抬起剑柄,在噼啪交手间将周遭竹林全砍个稀巴烂。一只手落上他的手腕,冰凉用力,把他轻飘飘就扯到自己身后。
他一转头,看到柳轻绮那张被大雨淋湿的脸,睫毛挂着水珠,脸上的雨水好似道道泪痕。
“走。”
同样是无声的一句话,却利剑一样刺穿了他的心防。竹林簌簌,天地喧嚣,生死却是没有一点儿声响的。
耳边那道刀声尚未劈临时,他一把反握住柳轻绮的手,感觉像牵住了一只轻飘飘的风筝。这个认知不知为何让他眼睛一酸,一把把他拽在怀里,紧紧按着他的后背,低头吻了一下,从喉咙里终于憋出了相见后最顺畅的一句话:
“我爱你。”
何为一把苦行刀在声音最后结尾的时候如闷雷砸下,狠狠劈向他的后脑。身后那道剑影没能追上,就算能够拦下,最后用一剑挑起来的也首先会是他被劈烂成两半的头盖骨。
但也许有时,“死”对于他来说,只是悄悄地一次奉献而已。
柳轻绮的双臂在他怀里挣扎,但他们谁都知道,现在这时递出这一剑是绝对接不住的。连叶云盏都接不住的这一刀,又有谁能从中幸存?方濯按紧了他的后脑,把他的脸牢牢按在自己完好的那只肩头上,这样当何为把他一劈成两半的时候,柳轻绮的脸至少不会溅上太多血。
但还没等他脑中开始回放走马灯,也就是刚把柳轻绮抱进怀里的瞬间,他听到一声微弱的惊叫声。
这声音源于尹鹤。他不知何时醒了,瞪着眼睛望着他的身后,随即是一声血肉剥离似的声音,随着大雨哗啦啦直浇而下。
方濯猛地回头,落到脸上的先是一块衣襟,接着便是细细碎碎的脓血一样的黑漆漆的东西。
那是属于姜玄阳的。
这个本应该已经没有任何自我意识与回忆的傀儡扑到何为面前,手执惊鸿刀,双臂颤抖着挡住了他的长刀,与他交手数道,惊鸿刀便当啷一掉,直垂而下,被何为当胸一掌拍上,明显看到他身躯一僵,胸腹立即软了下去。
而身旁的柳轻绮也迅速挣脱他的怀抱,手掌轻飘飘往他肩膀一推,方濯便已经被推离数步,眼看着柳轻绮纵身跃到何为身侧,顶着源源不断的锋利刀气一挥袖子,数道丝线齐从指间冒出,又立即消弭,一把剑鞘凭空浮现在面前,被他拿在手中,向前一拦。
“云盏,跟我走!”
巨剑一顿,瞬间消散殆尽,叶云盏的身形从后面冒出来,剑鞘正正好好抵住他的前心。连个声响都没有发出,他往前迈了一步,头便垂下去,人栽倒在柳轻绮怀中,没了意识。
下一刻,柳轻绮就出现在他面前,一手撑着叶云盏,一手去捞尹鹤,冲方濯大喊:
“快走!他的神智撑不了多久!”
方濯道:“师尊,这是……”
他虽是问,但手上动作却一点儿也不含糊,立即去扶于朗深。正要把他背到肩上时,又是一道刀气袭来,方濯勉强躲开,但还是被劈中了右腿,险些一头撞下去。
他撑着树干起身,背起于朗深,冲着柳轻绮道:
“师尊,那边有血池,走这边……”
“不好!”
柳轻绮突然大叫一声,赶忙回身往后抓。方濯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便突然感到背上一轻,一股力量正在疯狂地吸着背上的于朗深。而尹鹤已经不知何时竟然已经脱离了柳轻绮的手下,即将被何为抓在掌中。这一切发生于电光石火中,甚至可能连柳轻绮自己都没发觉身边少了个人,方濯不知为何,柳轻绮却已经立即猜到,脸色一白:
“完了,这个何掌门现在同那个毒山一样,可以捕猎与它有着相同气息的人!”
这力量极大,如同一阵大风,吹得两人寸步难行,更遑论能把手里这两个原属明光派的年轻弟子保下来。方濯拼尽了全力,紧紧攥着于朗深的手腕,不想让他被何为就这样吞噬于无穷虚空中,一转身,身后双刀相撞声音却愈响,他看到姜玄阳回头看了他一眼,苍白皲裂的面皮上有一双赤红的眼睛,这其中,他看到了一瞬得意的释然。
下一刻,他一把钳住何为的脖子,喉底滚出一串咯咯作响的骨头相撞的声音。何为无知无觉,苦行刀向前一捅,便将姜玄阳捅了个对穿。而他双颊血肉崩裂,看得见紧紧咬住的牙齿,血滴淅淅沥沥往下坠,敲打着大地。
他一把握住苦行刀刀刃,又往里送了两寸,一手扯住尹鹤的手腕,将他用力向后一甩。借着何为无法将其拔出的瞬间,向前一扑,扑着他自半空坠落,如同一只折翅的飞鸟,于大雨中打湿了羽毛,扑通一声坠入血池。
血池静而无声,连一点涟漪也没有激起来。天地间陷入一片寂静,唯有大雨捶打着竹叶的声音依旧浑然在耳。
尹鹤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像被丢出去一滩水,再顺着地面的纹路流到每一个角落。他愣愣地躺在地上,中了毒的青紫色的面庞变成一派骇人的苍白。唯有唇瓣在缓缓开合,吐出来一个颤抖的声音:
“大师兄……”
“大师兄,我……我错了。”
“大师兄!”
再然后,就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泪水长流而下,几乎是瞬间就淌出了血泪。在柳轻绮紧赶两步冲去拉他时,尹鹤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地上撑起来,身子用力往前一撞,脖颈恰好抵在柳轻绮腰间配着的无鞘九霄剑,鲜血喷溅,立时咽气。
下一刻血池突然加快了速度,汹涌而来。柳轻绮要去拉他手腕的手僵在原地,立即退而求其次,背着叶云盏后退数步,一把抓起姜玄阳遗落在地上的惊鸿刀,拍了一把方濯的后背,沉声道:
“快走!”
方濯背着于朗深,随他没命地跑。柳轻绮看不到血池,他便分一只手拉着他的手腕,两人你拖我拽,从竹林这头绕到竹林那头,匆忙间只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尹鹤的尸身被血池吞噬了一半,脸埋在地上,看不清神情。
两人在竹林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在血池即将将整片竹林都覆盖后才从一整片的血红中找到一个出口。柳轻绮立即掐诀御剑,拖家带口地把人都搬上杳杳时,血池覆盖了他们方才落脚的最后一点,所有的草木、土地,尽数消失在一片虚无中。
杳杳剑在空中划了个歪歪扭扭的弧线,一霎冲出了竹林范围,如同突破迷雾,在大雨中一路穿行。方濯瘫坐在剑身,脑中空空如也,莫谈昏沉混乱,连点儿声音都没有,仿佛世界完全是一片寂静,所有的故事,只不过都是他的臆想而已。
天地昏黑,借着城头微弱的灯火,他看到了蔓城的轮廓。城池在深夜的幕布下像一只巨大的鼎,城墙上斑驳的牙齿啃咬着世界,把夜间悄悄消失的所有肉身和灵魂都吞噬得面目全非。蔓城内已经安静下来,柳轻绮松了口气,将杳杳剑降落。双脚触碰到土地的瞬间,像是被一只手从天上骤然拽到地底,浑身的骨头都摔得一震,一个激灵猛地打醒。
他听到有液体在流动,汩汩的是山泉的吟诵,流淌在他的骨头里、血液里、脸上。一双手从背后紧紧抱住他,深深藏在骨缝里的灵魂也就这样被静悄悄地挤出。骨髓随着嘴唇颤抖,随着灵魂一起挤出的黏膜偷偷爬出他的肌肤,落到身旁人的身上。转头第一眼,他看到柳轻绮紧紧贴着他的被雨水淋湿的头发,漆黑明亮,像一轮紧闭双眼的月亮。
雨水打在受伤的肩头,深深向骨头根源流去。在这一瞬,他才终于感觉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