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川悠醒过来时,已是日薄西山。眼前的光线有些昏暗,在昏昏沉沉之际,绿川悠只觉得自己肩颈酸疼。他费力睁开眼睛,扭过头来去观察周遭的环境,发现自己已然不在宿舍。看这房间的装扮,反而应当是医院里的单间病房。
病床旁稍远点的地方是有通风的窗户的,只是那窗户现在正被窗帘蒙着,只能模模糊糊透过一些光亮来。沉默了好一会儿,绿川悠还是深吸一口气,双手曲起,将自己的上半身支撑起来。紧接着转身,挪动着自己这正有些虚弱的身体,准备下地去拉窗帘。
也许是出于【自厌】buff的加成,白发少年尽管直觉一般地恐惧着光明,仿佛每一次阳光照耀在他身上都能给他带来针扎的刺痛一般,但比起对光明的恐惧,他更厌恶的,是幽闭的黑暗。
诸伏景光是厌恶幽闭空间和黑暗环境的。自从小时候遇到的那桩惨案起,他就一直对黑暗的幽闭小空间抱有生理性的厌恶。但那基本上属于可控的范围,后来他心结逐渐打开,自己也入职了警察,即使对那种黑暗的小空间依旧喜欢不起来,也完全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屏蔽掉那些负面影响。
但现在的绿川悠却并不完全是这样。
他恐惧幽闭的环境。
他恐惧黑暗。
他甚至恐惧安静。
他只希望有个人可以和他讲讲话,自己也可以像个人一样讲讲话。
不至于像一座孤岛。
……
【自厌】buff兢兢业业地闪烁着。
白发少年终于拖起自己虚弱的身体,将腿从病床上放了下去。脚尖刚刚沾上冰凉的地面,一瞬间的温差让少年打了个哆嗦的同时,少年的眼前好像也一瞬间亮堂了起来。
窗帘被陡然股入的风吹到了一个较高的高度,外面落日的余晖毫不吝啬地倾泻入窗口。再一转头,门果然开了,逆着光线走进来的,正是一个面目严肃的魁梧男人。
“鬼冢教官。”
白发少年打招呼道。他知道自己系统那些奇奇怪怪的buff又把他整进了医院,警方这边有人过来看他也是意料之中。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来人竟就是他在警校里的教官,鬼冢八藏。
面前国字脸的魁梧男人也对绿川悠点头:“绿川同学。……”
犹豫了一下,鬼冢八藏最终还是道:“你现在的情况看起来不是很好,但是很抱歉,我还是想跟你聊一下。毕竟,关于你的事,协田实在是对我隐瞒太多了。”
这话说得好像多么有愧色似的,但观察男人的神情,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白发少年目前当然处于虚弱当中,但人的生理机能本身就影响着心理防线,这本身就方便了男人的问话。
“比如?”白发红眸的少年果然笑了,仿佛完全不设防。
看样子,“协田”好像就是那个介绍他进警校的人啊,是警察系统里身居高位的警官吗?
“比如他就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刚找回来的绿川家的小少爷,打架的时候下手能这么黑?”
鬼冢八藏轻笑一声,也不再藏着掖着了,他如鹰一般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红眸少年,口中则抛出犀利的问题,一点点试探、引入,眼见着便只想将少年身上的秘密发掘得一干二净:“你混过黑?”
“不至于,”绿川悠即答,优秀的心理素质让他不显半分心虚,“只是以前确实在一些……边缘,混过一段时间。”
这句话讲得很模糊,但也足够让鬼冢八藏意会他的意思了——尽管绿川悠自己都还没把自己的身份和情况完全弄清楚。
不过这样说,总不见得错:他总不至于在一个目前看来应该是警察的人——这个人还是自己曾经的教官——面前说自己是黑·道上混的打手吧。
但自己肯定也不可能全然干净。
想了想,白发少年结合了一下自己已知的情况,又更具体地回答了一遍:“并且我也不是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在道上,我是比较有名,不过他们都不知道我的脸。”
鬼冢八藏闻言点头:“杀过人?”
“不,没有。”绿川悠连连否认,他自己都敬佩自己的演技,“我是会做偏门,但有些底线,我不会去踩。”
但那也许也说明了,他间接害死过人。
做偏门的人嘛,也不见得多纯白。
国字脸的魁梧男人没有说话,他深深地看着白发少年深红且显出几分疏离神色的眼眸,过了良久,才貌似有些感慨地长叹一口气。
这样也好……
至少曾经的这层背景,能给面前这个小鬼多叠上几层保护色。协田大概也是出于这样一个考虑吧,若是太干净的人,又如何在那个组织里生存呢?
希望这一次安插卧底,别再打水漂了……
也别再出现,当初那样的悲剧。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往事,鬼冢八藏的眼中微不可见地掠过几分深切的悲色。不过这悲色稍纵即逝,很快他便恢复到了初进门时那坚冷如铁的模样。
“说实话,我真的不是很明白,既然你自己都已经计划好了去那里卧底,那为什么非要来警校走这一遭呢?”面目冷肃的男人问道,“旁人可能不知道你的实力,但我可是看得清楚。以你的基础,完全不需要来警校再接受一篇普通警察的培训。”
来警校做这半年不到的警校生,技能不一定能学到多少,但暴露的风险可是大大增加。对一个在入学前便已经拥有了成熟能力的人来说,这完全是得不偿失的选择。虽说“入校即入警”,但既然都已经定好了卧底计划,编制什么的应当也都不成问题。
鬼冢八藏自己想了许多,而站在绿川悠的角度上,鬼冢八藏的话也给了他两个极其关键的线索。
「绿川悠」是已经内定了要去卧底的人——卧底的去处还很可能就是那个组织。
他本来不应该再来警校的,但是他自己强烈要求要来警校走这一遭。
可是为什么呢?
在这个警校里,到底有什么东西是原身必须要获得的?
“……”白发少年思索着,他低下头,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最后还是抬头望向不远处鬼冢八藏的眼睛。
尽管一头雾水,但问题还是要回答的。
“可能就是想穿一下那套警服吧。”
少年笑了起来,乖巧垂落的白色刘海之下眉眼弯弯,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得了腥的小狐狸。深红的眼眸中流光溢彩,那霎时间绽放的光芒,分明坚定、虔诚而圣洁,却仿佛能摄走所有人的魂魄。
“您也知道卧底是个什么性质的工作。我做好了准备。我也无所谓其他。我知道,等到我迈开那一步,很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甘愿隐姓埋名。我知道,在那以后,我很有可能再也不能光明正大地穿上警服。我也知道,如果去到我将去的那个组织,我不一定还能拥有活着回来,戴上功勋章的那一天。我接受这样的事实。”
“只不过我还是自私地想,我是不是还可以偷得几个月,可以无所顾虑地穿上警服。”
少年小心翼翼地抬着头,一边说着话,一边又如同看到了什么他一直都在追求着的东西一样,微微睁大眼睛,像是看到了最美的日出。
这甚至让鬼冢八藏都有些动容。
男人其实掩饰得很好,但他突然蜷起来一些的手指还是被向来眼尖的绿川悠发现了。
他就知道有用。
绿川悠在心里笑着,却又莫名对自己感到几分悲哀。
他分明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对鬼冢八藏说的那些大多也是煽情的话语,目的就是赶紧获得这个世界线中鬼冢教官的信任。
多高尚——多大义——
多么真切啊——
真的骗过了鬼冢教官啊。
【真的只是骗吗?】之前一直在潜水的系统却突然冒头,用贱贱的语气问出了这句话。
绿川悠倒是很冷漠:【你还是先解释一下,为什么会触发这么多奇怪的事情吧。】
【……】
系统果然噤声了。
而一旁的鬼冢八藏此刻也终于憋出了他的一句评论:“你倒是个天生的卧底。”
绿川悠歪头笑:“我将此视为夸赞。”
可没想到鬼冢八藏却又话锋一转:“除了心理——以及身体状况。”
“实话说,还不至于影响到我的任务。”绿川悠针锋相对。
“但我看到的事实是,你自厌、自残,”鬼冢八藏却没给自己的这位学生留下半点面子,语气冰冷地就撕开了对方的掩饰,“身体状况还差的要死,我可没见过哪个卧底预备役跑个操都能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