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件进展到这里,也算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推理。只是尽管绿川悠已经揭开了最浅层的真相,这起案件依旧充斥着层层疑点。
森有纪表面上和小野永志秘密同居、实则被囚禁这件事,被小野永志瞒得很好。一直以来,森夫人都只以为自己的女儿在外深造,在没有什么蛛丝马迹的情况下,她几乎不可能如此简单地发现真相。可如果她不知道真相,又为何会如此突然地放下她在外地原有的事务来到这里,目标明确地闯入小野永志的家中?
还有那个引起楠木有栖恐惧的法医之死。当年给楠木慧做尸检的法医已死,如今小野永志同样死亡,仅存于楠木有栖口中的几份材料都不翼而飞。倘若这是巧合,也未免过于牵强。可在这之后,若真有人在操控着这一切,又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一张层层叠叠的弥天大网好像已经展露了一角,只是更多的地方依旧遍布迷雾,令人不快。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一切,必然与十五年前那起连环大案有关。尤其是与十五年前那起大案所认定的凶手——小野谦有关。
在上一世,绿川悠曾浅尝辄止地了解过一些关于小野谦的情报。关于他的生平,除了被认定为那起连环强.奸杀人案的凶手这件事以外,似乎并没有特别多可以说的——
还不错但也不算顶尖的成绩,温吞但有些固执的性格,就职于一所乡村中学当教师。然后突然有一天,他报警说自己的学生失踪了。这起报案一直没有结果,他却一直“骚扰”警方,一定要求把人找到。
再往后,便是被查出是那起连环杀人案的真凶。
审判,入狱,妻子车祸死亡,自杀。
短短三十年的一生便这样结束了。
绿川悠再怎样也是比别人多出了前世经历的卧底警察,若是在小野永志这起案子里跟进了这么久却还半点敏感度都无,那他也该好好自我反省一下了。
他曾在警校时与赤西真一对垒切磋,暴露出自己的部分实力,将警校内部知道些许“绿川悠”身份内情的人逼出来:鬼冢教官的出现也确实如他所料,上面的人一方面默认了他身上有着灰色气息的事实,另一方面又默认了他将成为卧底的宿命。
这是一件很矛盾的事。
按理来说,将警员派出去做卧底任务时,需要考察的不仅是该警员的能力、身份,还有最重要的心境。过刚易折、信仰不坚或者曾经游走于黑色或灰色地带的人,在第一轮筛选时就会被无情地筛去。
这样的条件可以说是严苛至极,但卧底这一份工作和其他的毕竟有所不同。当他们深入黑暗,必定会接触到数不清污浊的、残酷的、血淋淋的犯罪事实。倘若是潜入一些大型的犯罪集团,他们甚至可能要亲手犯下自己曾经憎恶和仇恨、曾经发过誓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其绳之以法的罪恶。
在这种情况下,信仰和心境便是极其重要的东西。信仰一旦崩塌,心境一旦破裂,紧随其后的必定只有灭顶之灾。要么是卧底其人陷入自毁的泥潭,要么是曾经的英雄反水背叛,彻底沦陷。
何况身为卧底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那便是抹去自己原本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甚至否定自己曾经的一切存在。人类往往都有一种本能,一种名为“留下”的本能。正如诗人渴望留下诗篇,画家渴望留下画作,政客们希望实现政治抱负青史留名,很多人来这人间一趟,谈理想、谈价值,不过就是为了留下些什么。可卧底的名字可能永远深埋地底,他们必须反其道而行,将自己存在过的一切痕迹抹消得干干净净。
种种原因之下,在卧底挑选这件事上,无论怎样谨慎都不为过。特别是对于那些曾经接触过不少“社会黑暗”、在阴暗处游走过的人,更是要慎之又慎。这样的人对犯罪的阈值很可能本身就有问题,如果还拥有卓越的能力,在真正走入黑暗之后,哪怕信仰只有些许动摇,便无异于一颗定时炸弹。
可为什么那些人明知自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还希望自己成为卧底——很可能还是进入那个组织的卧底?
又或者说……
白发少年垂下眼帘。
希望“绿川悠”成为卧底的根本就不是警方。
而是,“绿川悠”自己。
很有可能,这从始至终就是一场交易。
涉及到警方、组织以及那个完全销声匿迹、现在基本上查不到什么蛛丝马迹的绿川家族的交易!
尽管一切都只是猜测,他作为“绿川悠”,保险起见,还是必须在就读警校期间更加明确地展现自己对“正义”的追求,这样才能让警方上层那些人尽可能对他多放点心,他以后才能更方便地利用警方这边的资源处理组织的事情。
因为谁都无法确定,那个很可能存在的“交易”究竟能有多稳固。
而作为“正义小警察”参与进案件里,虽然有可能会增大他的曝光度,给日后的卧底行动留下一些风险,但绿川悠也自有自的考量。
这是一条“留痕”的绝佳途径。
毕竟,如果凭空说一个人是警察,可能很多人都并不相信;但倘若一个人完完整整地从报到、到培训,再到毕业地将警校读完了呢?如果他在就读警校期间便已同前辈一起参加过一些案子的侦破呢?他曾经就读于警校、参与案件的一切痕迹,都将成为他是警察,或者至少曾经是警察的天然铁证。
并且这些痕迹原本就在警方的把控之下,
如果他最终前往卧底,掩盖起来相对容易,只要组织没有方向明确地调查他,就不至于造成太大影响。
但如果警方这边自己就出了什么别的事情,这些痕迹很有可能就是绿川悠自保的铺垫之一。
非要说的话,相比于完全依赖警方去保护他的挚友、摧毁那个组织,绿川悠更倾向于多为自己留几条后招。自己多做谋算,总好过最后穷途末路。
总之按理来说,“正义小警察”绿川悠此时应该紧咬着这些疑点不放,继续追查下去才对,何况有着吉泽警官最开始的许可,他也有了插手的理由。
可偏偏就在这时,手机来电悠扬的声音响起,鬼冢教官几个大字跃然于屏幕之上。
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便传来了鬼冢教官略带着些冷硬的声音:“绿川,我听说你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还算不错。”绿川悠如实说道。他身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太重的伤,手腕上的伤口只是看着可怕,过了刷新时间段之后便已经好上了不少,基本不影响活动。
“既然恢复得不错,就赶紧回到学校来。不需要你参与的事情就不要再参与了。不是说想多穿穿那身警服吗?那就不要做无谓的事情,回来晒晒太阳也是好的。”
“……”
这话听起来挺有道理,细一深思却又有些奇怪。鬼冢八藏的语气实在生硬,并且听他说话的重点,似乎并不在于“别在外面抛头露面”,而在于赶紧回来、不要再插手这件事情。
看来对于涉及案件的一些细节,鬼冢教官也知情。
白发少年皱了皱眉,却没有反驳,也没再刨根问底。他只一边手拿着手机,另一边手自然垂落。抬眼望向远处,便与站在那边的吉泽警官对上了视线。
老警官的脸上有着不少的皱纹,平日里看起来格外精明的眼睛此刻却显出几分疲态。可硬要说起来,他的脸上又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白发少年,嘴唇绷得很紧,他似乎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绿川悠垂眸,只能走过去告诉这位老警部,自己因为要回警校的缘故,不能再在这边继续追查案件了。
吉泽警官于是点头表示知情和同意,还是没说什么话,便转身离去。
他的步子开始时还比较慢,走着走着却越走越快,像心虚,也像无奈。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绿川悠的脑海中突然浮现起,刚才不久这位老警官对他说的话。
“你还年轻,你的前途还没到头呢。”
*
雨才刚停,湿漉漉的柏油路在便利店灯牌下泛着极其浅淡的的光晕,居酒屋的暖帘被风掀起一角,溢出酒肉、香料的味道和醉鬼含混的胡话。一批流浪猫聚集在贴着小广告的电线杆下,大声地嚎叫起来。
白发少年走在路上,脑海中却依旧在分析着吉泽警官的奇怪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