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堰已被河水冲出一个巨大的缺口,还未倒塌的石墙上业已裂缝斑驳,在暴雨中摇摇欲坠,若不是由这半坍塌的堤堰扛着,只怕河水早就决堤了。
天空如同被激怒的巨兽,乌云铺成一片墨黑,翻滚着不详的暗色。雷声在云层中轰鸣,如同战鼓齐鸣,风狂野而肆虐,带着不可一世的力量,撕扯树木,卷起浪花,天地间一片混沌。
暴雨仿佛天空落下的重锤,狠狠敲打着大地,发出密集急促的声响,河流在暴雨中愈发狂野,水位仍在上涨,汹涌澎湃的怒吼发泄着自然不可抗拒的力量。
刚才在路上仍勇气满怀的人们不由得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一脸沉重。
夏霁虚置地看着远处河水,开口打破了人群中的沉寂:“大人,堤堰已破,可还有办法?”
县令不敢抬头只轻轻摇头,似在宣告最后的结果。
该如何能阻止眼前的洪水?
夏霁拼命地从脑海中探寻曾经学堂之上,夫子的教授。
夫子的书本落到她头上:“公主,可知若发生洪水,该如何?”
夏霁的美梦被夫子打断,揉揉眼睛抬起头,眼还未睁开便随口说道:“当然是跑咯。”
学子们哄堂大笑,夫子压下心中怒火,用戒尺敲打着桌面:“肃静,肃静.....”
从小到大她的身边总有无数人簇拥,她永远被保护在其中。
若是皇兄和父皇他们在时,又会如何呢?
人群中冒出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把那块墙堵起来就行。”
水位仍在飞涨,用何堵墙能又快又稳妥地堵住呢?
这一句话炸开众人话口,大家伙儿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我家还有盖屋的砖瓦。”
“这水如此大,你用什么糊起来?说得倒是轻巧。”
其中不免有相识几人,开起玩笑说道:“平日你吃得最多,我看你站在那窟窿里,正好可以堵住。”
“你这体重赶我俩,你怎么不上,大水肯定冲不走你。”
他们留意到大家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打趣的声音渐小。
这确是个办法。
现下水位上涨,再弥补只怕不及,此处并非最上游,长江在此分道虽然已减缓些压力,但无奈雨水太大,夏霁用目光丈量着河宽,若十几人手拉手组成人墙,也许可以一试。
其他人似乎也意识到这点,但扛扛沙袋也便算了,若被这河水冲走还不知会飘去哪儿,众人缄口不言,没人敢冒头。
夏霁知道他们为难,她更无权要求他们,她低头看看自己,若是平日再多吃些、再吃胖一点便好了。
她摘下身上令牌递给县令:“大人,你带他们速速回去吧,若雨小之后我还没回去,请将这个交给我父皇和母后,告诉他们...昭儿不孝,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莫要责怪旁人,另外若有一名叫沈淮序的人来寻我,麻烦你转告他,在北齐自在地活着吧,我并非有意失约,只是这雨...太大了。”
她苍白的脸被雨水洗刷得甚至发皱,雨水与眼中的泪水融在一起,她走得匆忙,都忘了好好抱一下母后。
夏霁转身蹲下往自己身上绑沙袋,一边对侍卫们说道:“等下你们助我过去,然后速速离开。”
侍卫们跪在地上,像夏霁一样将沙袋绑在身上:“属下愿誓死追随公主,护公主安全。”
县令和众人站在一旁,既没有离开也没有上前,一个瘦弱的男子缩在一旁,嘴里小声嘀咕:“我家里还有六十岁老娘,我没了她肯定也不活了。”他先一步跑回马车。
一些人陆陆续续跟着他上了车,在城前扶过夏霁一把的妇人走到县令身前,说道:“我爹娘早没了,家里没人,孩子小时候风寒没救过来,家里男人听说浔阳要淹了,天不亮就跑了,不过也劳烦您帮我捎个话,”
她回头看看其他人,拉着县令走远几步生怕被人听到,“给城西那个卖包子的说一声,我的钱藏在靠门的橱子最顶层瓦罐里,若是家还没被淹了的话,今早欠她的包子钱让她自己去拿吧。”
她说完转身走到夏霁身边,往她身上绑沙袋:“算我一个。”
人群中陆续有人走出,对着县令交代他们最后想留给家人的话,而后拿起的沙袋绑在自己身上。
县令一开始还能记着他们所说,但人越来越多,他跑进车里,用纸笔为他们记下,很多人来不及说,怕耽误时间便冲向河中。
县里飞速地将他们所说记下后,郑重地卷起放进竹筒,递给车上一人:“若雨停之后,我们没有回来,请将此物代为转交给他们家人。”
县令走下马车,吩咐车夫带人回去,他望着马车远去的身影,低声道:“好好活着!”
*
沈淮序骑着马飞奔赶向浔阳。
浔阳一战时,浔阳曾遭受了几年不遇的大雨,险些酿成水患,生灵涂炭。战后,裴凝带兵抗洪,夏明帝而后又修筑长江堤堰,才使得浔阳近十年无水患之灾。
沈淮序不自觉加快脚步,浔阳暴雨,夏霁还在浔阳等他。
沈淮序刚到客栈,还未坐下,看过信后又骑着马匆匆离开。副将带着军队还未坐稳,便赶忙起身,紧紧跟上他的脚步。
为何又是浔阳?
沈怀虚不敢去想,如果他迟到一刻会发生何事,且末人有心在堤坝上动手脚,夏霁身边只有十几名侍卫,他们该如何保护她的安全,如何保护浔阳城百姓的安危?
浔阳百姓此时正在师爷的安排下有序地撤离,往城郊一处高山上转移。
城外长江之上,夏霁和众人手拉手,一步步走向河里。
他们把较小的沙袋绑在自己身上加固重量,把大的沙袋扔到堤坝下,众人站在堤坝前,用身子紧紧贴着身后破烂不堪的墙,从天而降的暴雨和身下流过的湍急河水已将他们全部打湿。
因浸泡在水中,他们的皮肤泛着青白,眼睛甚至都睁不开,但手却紧紧地握在一起。
雨点如同从天而降的锋利箭矢,密密麻麻毫不留情地击打在他们身上,每一滴都携带着自然界的磅礴力量,穿透衣物及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这寒意不仅来自暴雨,更是内心深处对于这无尽风雨的一种本能畏惧。
身下的水流愈发湍急,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冲刷着他们的双腿,仿佛将她与这片土地最后的联系也一起剥夺。
冰冷刺骨的水沿着肌肤的肌理慢慢攀爬,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束缚感。
夏霁微眯着眼睛,望着远处的河水仍奔涌不断地向她靠近,耳边亦分不清是身下流淌的水声还是空中倾盆的暴雨之声。
“这治水,一则是疏,二则是堵……”夫子的声音徐徐传来,夏霁睁不开眼去看他是否在身边。
如此时候夫子又岂会在呢,但她应是做对了吧。
远山之上,帝姬看着远处夏霁的身影,说道:“真是不自量力。”她招来侍卫说,“去,莫让他们坏了我的计划,让大山带兵进城,我随后就到,想必此时城内人早已跑光了。”她带人向浔阳城奔去。
侍卫听后带着人马匆匆向夏霁那边赶去,因怕离得近了,若这人墙被破坏,会波及到他们,所以他们只站在离她最近的一个小土丘上。
开弓拉箭,将箭矢瞄准夏霁。
随着一声破空之声,刺客手中的剑带着穿云破月的力量,穿过疾风暴雨直直向着夏霁射去。
在距离夏霁几寸之处,侧方射来的一支箭,打乱了它的路径,两支箭一同掉落在夏霁身后,被河水吞没。
人群中有人大声疾呼:“来人啦!我们的帮手来了!”
夏霁只听着周围人声和雨声交织,已经无力再去抬头确认,一直用头靠在身后墙上,身姿屹立不倒,能多撑一时便是一时。
沈淮序带兵匆匆赶来,这些都是北齐的精兵强将,不出多时,便把且末的人全部拿下。
北齐的军人们身穿铁甲齐齐跳下河中,走到百姓身后说道:“你们先走,这里有我们。”
站在水中的百姓们丝毫未动,怕他们没听见,士兵们又大喊一声:“快撤离!”
一个个高的人回应着他们:“我们没聋,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既然来了,便不会轻易离开,我今天倒要看看到底是这雨下得长还是我的命硬。”
侍卫见劝说他们无效,便走到他们的身前,挡住他们前方的奔涌的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