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自行车载着两人沉默地驶过瓦厂。
冬日,万物在雪的被褥里沉眠,瓦厂里的黑烟却还在勤勤恳恳地腾着,然后被风带进纪昀文的喉咙,引得他好一阵咳嗽。
“没事吧?”何立夏稍微扭头问道。
“没事。”纪昀文调整了一下气息,“你注意看路,小心碾到冰渣子。”
“哦。”何立夏回过头,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
又进入一段沉默,只有风雪荡在周围。纪昀文瞅着何立夏的背,感觉总有一种要开口不开口的别扭劲儿。
“哎,”纪昀文主动发了声,语气里带了点不确定,“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说?”
“憋半天了都,”何立夏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我以为你会问胡星峰的事儿呢,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会揍他么?”
“好奇啊。”纪昀文回道,“不过你没提,我也就没问,我怕你不想说。”
“这没什么想说不想说的......”何立夏啧了一声,“挺直接的一件事儿,胡星峰对我说谎了。还记得前几天咱们吃火锅那会儿么?”
“记得。”纪昀文点点头。
“他说手是不小心摔的,钱是踩狗屎运买彩票中的。”一提到这事儿,何立夏心里憋着的那股气又提了上来,“我起初信了。结果人找上门来,指头都杵我脸上了,我他妈才知道,胡星峰和人打架了,他那手压根不是摔断的,是被人打断的!”
“就是我们刚才见到的那群家伙么?”纪昀文问。
“嗯,”何立夏吸吸鼻子,气得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才接着说,“那场架就是在你刚见到的鼻钉崽子楼下打的,然后就被他妈看见了。他妈下楼,当着胡星峰的面收拾了那崽子一顿,又把崽子攒下来的压岁钱当做医药费全给胡星峰了。”
“就是那六百块么?”纪昀文又问。
“不是,他妈一共给了胡星峰一千块。”何立夏说,“胡星峰是去小诊所看的手,就花了四百,剩下那六百,他才说谎是买彩票中的。”
“原来不是时来运转啊......”纪昀文恍然大悟。
“狗屎运踩没踩我不知道,”何立夏冷哼来一声,“但我知道,闯祸收拾不了的烂摊子,净他二大爷的让我去铲那泡狗屎!”
气头上,嘴也还是跟淬了毒似的,纪昀文还挺服气的。
“在人面前失了颜面,又丢了钱,估计心里气不过,才找上门来的吧。”
“是啊。”何立夏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胡星峰拿着他的钱乱花这事儿被鼻钉崽子知道了,气匆匆地就来找胡星峰,要他把交完医疗费剩下的钱还给他。就刚在铁轨桥那,一逼问才知道,他把钱全花光了,轨道桥那没啥人走动,他们打胡星峰是下了死手的,他实在扛不住才给我打了电话。我上去二话不说地把人揍了一顿,他们才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再后来,就是你看到的那样了。”
听完事情的原委,纪昀文没有即刻发表任何意见。胡星峰这事儿对他来说,其实没太所谓,因为他们关系没有要好到那种地步。
但何立夏不一样,之前夜谈的时候,何立夏就和他提起过胡星峰的事儿,两人打小一块长大的,又念了同一所小学,不过到初二的时候,胡星峰父母闹矛盾离了婚,除了爷爷奶奶,家里没人再管他,横竖也念不进书,索性辍学混起了社会。
何立夏也不是没劝过,让他出去找个班上,但胡星峰一没学历,二又怕吃苦,很多活儿干几天,拍拍屁股,一溜烟又跑回来了。
爷爷奶奶年纪大,管不了胡星峰,也不知道要如何管教他,就这么任由他一天到晚闲逛,似乎在他们眼里,只要自己的孙子还活着就成。
家里老两口干不了什么工作,就靠着政府发下来的那点补贴过日子,钱不算多,但也够老两口用,甚至还能省出些钱,然后给胡星峰当零花用。
胡星峰平日在外边耍惯了,拿着那钱也不务正业,净想着到处潇洒。
何立夏没少骂,拳头也没少挥,但胡星峰还是窝窝囊囊的样儿。
实在不成器,混成这样也是活该。
何立夏不止一次如此评价着,但他又不可能就这么把胡星峰扔一边不管不问。
两人打小一块长大的交情,以前胡星峰爸妈感情还好着的时候,他也活得还挺正常。
那些个夜里,一说起小时候,尽管在黑里,纪昀文撇过脸,仍旧能感受到何立夏脸上似乎挤着笑容,声音里也是舒缓的叹气声。
他说,就上小学那会儿,都是屁大点孩子,还没自己个头高,一些小团体瞧不惯他横气样,时常吆喝着一群小孩儿来堵他。胡星峰也是小豆丁的个子,面对成群结队的小孩,却还是敢站在他跟前,双手张开要护住他。身子一边哆嗦,嘴里也不忘一边念叨着,让他赶紧溜空先跑。
挺仗义的,何立夏感慨着,就凭他小时候这么护着自己的那股劲头,他就没法不去管胡星峰的事儿。
尽管在别人眼里已经是滩烂泥一样的存在,何立夏还是觉得,竹篾子至少也得给胡星峰拿一个,能兜一会儿,是一会儿。
“那这次,你打算就这么和他掰了吗?”纪昀文眼睛闪了闪,把思绪从先前的夜谈里拉到当下。
“我倒是想,”何立夏悠悠地叹了口气,“那家伙就是一怂蛋,认错到是勤快......就是得狠下心来晾他一阵子,那臭毛病能改一点是一点。”
“我给不出什么好建议,”纪昀文低头想了想,“但我觉得吧,你这样处理,真挺好的。”
“哎呀,一路不知不觉唠到山脚下了......先下来吧,我们推车走。”何立夏推着自行车开始爬坡,与纪昀文并排走起,他的眼睛也终于能够盯到纪昀文了,一边轻笑,一边接着他刚才的话说下去,“你能一直这么听我念叨,我都快感动得痛哭流涕了。不并不是非要让你给建议什么的,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能解决的。”
“是是是——”弓腰猫久了,浑身发酸,纪昀文伸了个懒腰,声线也不觉发着懒,“我们立夏哥哥可是无所不能的。”
“跟只猫似的......”何立夏抬手揉了揉纪昀文的头,“别管胡星峰那小子了,让他自己一边反省去......好不容易考完试了,今晚放松一下?”
“你想做什么?”纪昀文眯眼盯着何立夏,更像一只倦懒的猫了。
脸埋在毛绒领兜里,两手衔着热水袋,抱佛似的揣起,何立夏觉着甚为可爱,摘下手套,两指颊起,捏了捏他的脸。
“哎,我说。”何立夏也眯起了眼,“纪昀文小同志,能不能对我有点良好想象?”
“抱歉啊,”尽管戴着手套,何立夏的手还是铁板子一样,摸上脸,浑身一个激灵,纪昀文被冻得有些不悦,便存心要怼他一阵话,“何立夏同志,习惯使然,违背本心的事,我做不到。”
“嘴可真硬。”不等纪昀文巴掌呼过,何立夏先自觉且飞速地缩回了作乱的手。
“吃几个烤红薯就软和了。”纪昀文撇过脸,嘴角似翘非翘。
“成啊。”何立夏又是一阵乐呵,“来我家呗,想吃多少吃多少。”
“我也没说不去你家。”
人的脸皮只会越来越厚,纪昀文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在何立夏家过得越来越舒坦,他就更没理由再回纪家成那屋了。
没错,其实他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个会为五斗米折腰的纪昀文。
更何况何立夏家给的可是顿了一夜的大猪蹄子。
“挺自觉啊你,现在。”何立夏打趣道。
“怎么,你现在不许了?”纪昀文则是漫不经心的扬着眉。
“我也没说不许啊。”何立夏说,“我巴不得你天天来呢,我妈最近又不用去做农活,正愁没人和她聊天打牌呢,她喜欢你可喜欢得不得了,是真准备当半个儿子来看了。”
“那——”
熟悉的一幕场景似乎又重现,这次,纪昀文在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及时止住了话头。
意识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何立夏靠近了,这也是纪昀文所意识到的。
又或者说,本能在驱使着他要这样说。
倘若时间再长一点,是否本能又会驱使着他去做些什么。
早之前整天念着老人的案子,闲暇又得去明叔店里打工,又得去地里干农活,前阵子则忙着期末考试,精力尽管地被各种琐事分着叉,能分给何立夏的注意力也并不很多。
然而,之后他将拥有一整个寒假的空闲时间,大脑放空后,所有思绪似乎都在不自觉地涌向何立夏。
到那时,他又该怎么办?
纪昀文垂眸,在夜的阴影里,静静地看了何立夏半晌。
他想,他该好好审视自己与何立夏的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