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周遭环境开始产生微妙的变化，其间差别立刻被近在咫尺的atom敏锐地捕捉到，并难以避免地感到一阵来自灵魂深处的震撼。

即便身为寿命漫长的蓝血尼特罗，千万年来见多识广，atom也很难第一时间用单纯的语言描述清楚那种感觉，倘若一定要形容，那就像是生灵置身于内的一切，绒草，枯叶，呼吸到空气的每一个组成部分，都在刹那间拥有了生命。它们注视着【你】，用未知的眼睛，用共通的心灵。

脚下的大地仿佛心脏一般有力地搏动，枯槁的植物齐齐焕发出明媚的生机、却又在下一刻不约而同地枯萎殆尽。四季在这颗星星上周转，连同那名站在草浪中央的少女，她的模样也开始在衰老和青春间不断徘徊，脸颊干瘪地凹陷下去再重归饱满，皮肤爬满皱纹复又转为光洁，乌黑的发寸寸染作雪白，凋零殆尽后长出新的青丝。

就好像亲眼见证传说走进现实，她和宇宙的呼吸共呼吸，一瞬即生，一瞬亦死。

视野边缘忽而闪过晃眼的光，atom仰起头，猝不及防的视觉冲击下，这傲慢的蓝血贵族只感到呼吸被扼住般、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按照辐照这颗星球的恒星周期，此时理应处于白日，可目之所及的天空里，却有微小又璀璨的星星一颗接着一颗被点亮，星点与星点连接成线，以那名少女为圆心编织成摄人心魄的星图。

玲便在这时狠狠一个战栗，喉头一甜，就有细细的热血沿着苍白唇瓣流淌下来。

她仍站在原地未动，整个人却开始轻微而持续地颤抖，有更多新鲜的血自她的鼻腔和耳内涌出，滴落下去将身畔绒草都染得嫣红。不仅如此，少女的皮肤表面青筋根根爆起，竟好像有什么锋利的物事在血管内蛮横地左冲右突，那绝非体面的场景，不如说很难想象到底要经历怎样的折磨、才会让人痛苦扭曲成这个样子。

其实放任自己彻底融入群体的意识是很简单的事情。旁观至今的atom这样想着，眼底沉沉掠过复杂的情绪。随波逐流不过一瞬间的轻松，相反，这女孩会如此痛苦，正是因为面对汹涌的时间长河依旧选择坚定地逆流而上，在诞生于这个宇宙的所有灵魂冲洗下仍然固执地想要保持自我。

但人类的躯体终究是存在上限的容器。

咔嚓，有极细小的崩裂声回响在颅骨深处，仿佛初春时节不堪重负开裂的冰层。

玲穷尽意志力去忽略躯壳的疼痛，只专注铺陈开自我的灵魂，融入流光般掠过眼前的画面，下沉进那些历史片段中一闪而逝的生命深处。

她又一次溺悬在时间的河流里，不断地、不断地辗转身份，再透过那些素昧平生的眼睛往外看，看见黄金色树枝尽头结满丰收的果，水波勾勒的透明孔雀围绕火焰飞舞，漫山遍野蛇潮似的枝条簇拥着红到诡异的玫瑰花朵，苍白的真菌寄生在鸟类头顶形成面具般的外骨骼……

来自不同星球的不同物种，环环相扣构成完整的食物链，乃至一整套健全的生态体系——这就是传说中的【STARS】，一个活着的星系。

星座和星座之间的陨石带连接起身躯的形状，好像时间凝滞般迟缓流动的雨珠是它的血液，据说它行走在宇宙中的姿态就像一头美得庄严的鹿，头顶延伸出的角仿若花树，结出的果实是一颗颗太阳，散发出促进万物生长的光与热。

类似破茧而出的蝶变，伴随STARS愈发清晰稳定的心跳声，整个贫瘠的白色宇宙都在重新焕发生机，而各种生灵散发的美食能量也逐渐汇聚到玲和普赛克交握的手中，使得那颗作为传输媒介的雨珠结晶愈发滚烫。不知这之中产生了什么奇特的反应，玲甚至开始透过隔空转嫁的能量“看见”结晶另一头的场景，以一个轻飘飘浮在宇宙中的魂灵视角，自上而下，纵观全局。

此时此刻，发生在地球的围剿战已然进入尾声，坚持到现在的强者的灵魂似一盏盏灯火，摇曳着燃烧，散发出难以忽视的光芒。

合作烹饪阿卡西亚全套菜单的厨师，与NEO分裂出的生命体搏斗的美食家，游走于二者当中四处提供支援的再生师，各自盘踞守卫着美食界领土的八王……最显眼的无疑是沐浴在白色宇宙能量光辉中的雨女，NEO来自黑色宇宙的美食细胞甫一接触她就放弃抵抗般寸寸湮灭。

皇环像是烟花，一个接一个绽放在战场上空，地球都因为太过剧烈的能量碰撞不断颤抖，于是海崩天裂、地动山摇，混乱中，NEO本体悲鸣着挣扎出的无差别攻击重创了无数躲闪不及的强者。

轰隆，塌陷的大地让可可毫无准备地失去平衡，眼见着那条丑陋的触腕鞭子一般横扫而来，他自知无力脱逃，只赶在闭眼的间隙里架好防御的姿态、以求尽可能减轻直接冲撞后的伤害。

然而疼痛并未如约而至。

可可睁开眼，只看见咫尺之间散乱的彩色长发，在大脑意识到前他已经伸出双臂，噗通，接住了那名替他挡住致命一击的青年倒下的身躯。

指间涌过温暖粘稠的液体，他愣愣低头，眼中倒映出萨尼惨白的脸和血肉模糊的半边肢体。

某根维系理智的线，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绷断了。

“为什么……”他喃喃，起先像是不知所措，下一秒就忍无可忍嘶哑地抬高声调，“你们兄妹，你和玲！为什么一个两个的都是这样？！自以为是偏执地逞英雄……把愚蠢当作勇敢！”

记事以来，可可始终都在他们的四人团体里充当冷却剂的角色，但这一刻他忽而割裂地意识到，往前人生中自己从未有过失态，是因为从未这般真切地绝望而又刻骨铭心地痛苦过。

“你会死的！”他低吼，那悲恸的愤怒不知是对萨尼，还是对那个听不进去劝告的少女，“你要是死在这里让玲怎么办！？你知不知道她——”

一声巨响，是身处战斗中心的雨女终于轰出致胜一击，仿佛要毁灭万物的爆炸光芒吞没掉可可的话音，也照亮了两人映照在彼此眼中的脸庞。

隐隐的，好像能听见NEO不似活物的惨叫，层层激荡把空气都撞出一圈圈的涟漪。

他们赢了。可可很快察觉到这一点。

决战的余威尚在，结果却已尘埃落定。人们都做着自己的事，次郎目送一龙的灵魂彻底消弭，三虎和乔亚各自漠然地抽身离开，在世界末日离别的空气里，所有喧嚣都渐渐沉寂下来。

然后可可听见萨尼微弱的声音。

“你懂什么……毒男。”他刻薄地叫着那个绰号，唇边甚至勾起笑意，“我们、可是兄妹啊。”

可可一愣，电光火石间似是反应过来什么，登时错愕地睁大双眼。

“那个叫玲的美食家，是我引以为傲的星星……”

因为大量失血，萨尼的眼神都开始失焦，出口的话不甚连贯，偏又一字一句无比清晰。

“如果一定要接受她离开、去我永远够不到的地方，那比起平庸的平安，我宁愿她盛大燃烧。”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可可怔然想着，仿佛撞破一个巨大的秘密。倒在他怀中的青年奄奄一息，却无论如何都掩不住那刻在骨子里的、倨傲而矜贵的神采，瞬息之间，就与回忆中背对日出的少女彼此重叠。

“你知道吗，真正的玉石互相碰撞的时候，会有非常短暂的一瞬绽放出闪耀的光芒。”

她说着，举起手露出缠在腕间的沉香吊坠。

“如果能拥有一个粉身碎骨的瞬间，可以变得比太阳更明亮，那么……”

跨越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这对兄妹异口同声。

“——愚蠢一点又何妨？”

咔嚓，剧烈的能量碾压之下，平安扣形状的吊坠不堪重负，粉碎刹那的音色清脆得一塌糊涂。

同一时刻，人间界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有小女孩捧着花盆奔跑过大楼与大楼间狭窄的小巷，短短的头发上一只醒目的红蝴蝶结振翅欲飞。

“妈妈！”她冲进房门，像只欢快的幼雀，双手把花盆举得好高，“快看，是小蝴蝶——”

在她掌心，那朵一度枯萎的鸢尾花萌生新绿，阔别许久，终于再次结出蝴蝶般的花苞……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