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门没有关严,所以月亮一掠过墙头就立刻倾入屋中,一刹那空气中的灰尘变成幽蓝的浮点,直到一只手从床上垂下,指尖搅动了空气,浮点才四处逃窜。
片刻后另一只手追出来,将它擒了回去。
夜色里充满低沉的缓慢的缱绻。
床上的影子融在一起,像起伏的山丘,蠕行攀高又回落。
偶有喘气声在压抑已久之后会突然直走而上,变得异常急促。
声音先交错再交叠,回应着,然后在突如其来的安静后戛然而止,变成深而久的绵长的喘息。
佟十方趴在床上昏睡了过去,九郎醒着,他趴在她身上,如被褥一般覆盖她的身体,交接处如火熨烫。
她尽数解开的黑色长发铺张开来,遮住了她的侧脸,只有睫毛轻轻动了一下。
九郎撑起上身俯视她,一只手抓着她的手,另一手已经落在她光洁的背脊上,顺着她的背脊由下而上推抚着,像在抚摸最珍视的宝贝,然后在她后脑轻抚了一下,又垂下头在她侧脸上深深吻了一下。
直到这时伤口才开始疼了,她按了一下包扎后的伤口,狂猎的云雨之后伤口又裂了,好在子弹取出之后就没有流血了。
不过没关系,他已经不在乎任何伤了。
他躺回佟十方身侧,为两个人盖好被褥,胳膊仍在下面揽着她的腰,一股血气很快充盈入他的四肢百骸。
但他这次没动,他忍住了,只想好好享受在一起卧枕的时刻。
前生一场又一场的抛弃令他多年来如渡顽疾,他孤悬的灵魂早已变得不可理喻,他无法理解阳春三月花团锦簇,这些在他眼里都是多余的喧嚣。
但现在,他觉得他与这世上的一切,那风,这月,那日落山河,百川连营都真实的联系在了一起。
现在,存在于天地间忽然变得有意义了。
他一寸寸的看她,满脑子都是多年以后的事。
就好像他笃定了,她会驾马向他奔来,弯腰接过他为她寻到的最好的宝刀,他们可以行遍天下惩恶除奸,或许还会有一个孩子跟在他们身后,手里拿着铁弹弓,吵着要路边的面人。
他想的太远了,脸上难掩笑意,第一次感到自己能够全然不顾窗外风雨的睡去。
不知道这一次睡了多久,等他再次醒来,天还没亮,但他的手一探摸,发觉身侧没有人。
人呢?
他睁开眼,弥蒙中见门前有一个人影,正在推门。
“十方……”
是她,她穿戴整齐正打算离开。
“十方?”
佟十方没有听见,她推开了门,一阵冷风卷入屋中朝他迎面扑来,而她脚步抽离已经离开了。
九郎恍然愣住了,瞬间清醒过来。
他坐起身,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
空气里满是冷香,温热的感觉已经不在,这氛围有些不对。
她怎么了?
他立刻起身更衣,穿上一件单薄的藏青内袍就迎风追了出去。
“十方。”
她还是没听见,脚步很快,撇下他已经转过拐角处。
风那么大,几乎把他的呼声淹没,他快步跟上去,看见她一路回到了自己的屋前,手刚碰到门,正要推开。
“十方!”
她这回听见了,回头看见是他,有些吃惊。
“你怎么起来了?追出来干什么?”嘴唇开开合合,一点表情也没有,井然一副独自清醒的状态,与情迷意乱时简直判若两人。
他敏锐的捕捉出她目光里的情绪,一时不明所以,心中惶惶。
他的小指轻轻有些颤抖,心悸令他大口喘气。
“为什么?是我做的不好吗?”
“什么好不好,”她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睛,“说什么呢?”
他急的一把拽住她的手臂,“那是什么?是你不想认了?”
她昏沉的头似乎也被冷风吹醒了,冻住的脸缓慢的笑了一下,“我不明白你说的认是什么?像认小猫小狗那样吗?”
他的心才飘忽云间忽然就跌落泥沼,砸的很疼,像遭了一拳重击。
他本应猜到会有这种可能,她向来活的洒脱又冷血,立刻后悔也不足为奇。
他只恨黄粱一梦,天还没亮梦已经要醒了。
见九郎不回话,佟十方只仓促嘱咐了一句便转身独自向前走,“外面冷,你快回去睡吧。”
他看着她越来越远,逐渐沉重的脚步突然快步迈出,再次追上前去。
“你是不是怕你我之间的事被人知道——”
“等一下,”她眸子一抬,直视他,“沈烟桥,你也太看起不我了,你我之间是我自愿的,我敢作就敢当,我不需要怕什么。”
“你知道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她继续道:“你想说,我一夜春宵后对你避之不及,怕与你纠缠,怕受伤怕委屈,怕得到后失去?我是那样胆小的人吗?”
“你不是,我也不是。”他的目光坚定又认真,有一种极尽可能的执着在里面,“如果你现在后悔了,请你直接告诉我,但无论你如何待我,于我而言都无碍。”
他不用再说爱,也不再需要祈求着被爱而去爱,因为他知道她能明白。
她也不执著了,不会再像迷茫时一样不断追问这是不是爱,她只是遵从着本心,在清醒中逐渐沉沦。
她和他早知情深向来不寿,也经历过真爱从有至无。
他们知道永恒并不存在,但没关系,此刻的真心足以破永恒。
世间垂垂欲死的灵魂就像一株株林荫下的野草,虽然在无人的角落独守孤寂,但一朝见日仍会拼命向阳而生,猛一回头,它就已经变成了枝叶繁茂的树。
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她创造的佟无异是沈烟桥的劫,而她这个佟十方是沈烟桥的光。
身后是钴蓝色的天幕,星河横跨,无声的流淌,天幕下没有声音没有动静,只有他的心跳一下下的传递到她的手背上。
她忽然释怀了,像有一阵风从上至下把什么沉重绵密的物质从她灵魂中剥离而去。
“你脑袋里上演什么话剧呢?”她埋在他胸前的脸笑了一下,“我起夜就是不要你了吗?”
他一愣,“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