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什么大错?”
女人皱起秀丽浓密的眉,漂亮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理喻,轻嗤了一声,“同性恋算什么大错?是触犯法律了还是违反公序良俗了?都没有吧?这根本就不是错,还大错……我告诉你什么是大错——”
她加重了语气,“你大晚上一个人跑到酒吧来喝酒,然后差点被人捡尸,这才是大错!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要是你刚刚真被那个猥琐男带走了怎么办?”
江再云听着女人的话,一言不发,短短半个月里,太多太多的情感在她的身体来来去去,把她的心泡得像一团发白的烂棉絮,此时既没有差点被人捡尸的后怕,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剩下空洞的麻木。
看她一直不回答,女人大概以为自己话说重了,缓了缓语气,又问:“是谁说你犯错了?有人骂你了?”
没人说她,也没人骂她,但——
此时此刻,江再云突然发现,她竟然连自己到底在难过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沉默了一会,最后轻声说:“我父亲永远不会原谅我的。”
是啊,同性恋不是错事,喜欢女人也不是,但让父母失望是。
过去十六年,她人生的全部意义就是成为一个让江父满意,让江母骄傲的孩子,但从今天起,她再也无法做到了。
江再云一晚上都没有流一滴泪,她讨厌哭。
“只有没用的人才会哭。”这是江父从小就告诉她的话。
只有没用的人才哭,江再云讨厌自己是没用的人。
但说出这句话的那一瞬间,眼泪突然就无法控制地从她的眼角滑落,一滴一滴,在女孩白皙的面庞上爬出蜿蜒的痕迹,很快□□燥的夜风吹得黏在脸上。
她努力压制着不让自己发出抽噎的声音,但女人还是很快发现了,一包纸巾被递到江再云面前,江再云狼狈地接过纸巾,抽出一张,胡乱擦了擦脸。
“你多大了?”等她打理好自己,女人才问。
江再云深吸了口气,语气恢复正常,“十六。”
“才十六。”女人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还是个小孩子,说什么永远啊。”
江再云怔住了。
还是个小孩子。
这是个对她来说太陌生的形容词。
江父总是说,“你已经不是个小孩了,应该懂事听话了。”
于是她一直懂事,一直听话,从来不问为什么二爷爷家的堂哥明明比她大两岁,但从小到大,只要他来抢她的东西,她就必须让给他,因为“他还只是个孩子”。
女人似乎也不需要她回答,继续自顾自地说:“小孩儿,我告诉你,首先,同性恋不是错,其次,就算在你父亲——哎这年头谁还这么说话啊,搞得跟拍古装剧似的。”
她槽到一半,意识到这不是该吐槽的时候,又紧急打住了,清了清嗓子,接着道:“我是说,就算在你爸眼里这是大错,如果他真在乎你,也不会舍得让你这么难过,如果他不是真的在乎你,你就更没必要为他这么难过了。”
“但是,无论如何,你都不该像今天晚上这样,对自己的人生这么不负责任,就算他们不原谅你又怎么样?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是为你自己活着的,不是为你爸。”
女人扭过头,伸手摁住女孩的头顶,转向自己这边。
江再云猝不及防地被拧过去,撞进一双清亮如月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认真地看着她,一瞬间,旁边酒吧里震耳欲聋的音乐,身侧川流不息的车,围着她俩持续不断嗡嗡嗡的蚊子,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只剩下那双眼睛,还有那个声音。
“你才十六岁,你还有很长的未来,你会发现很多有意思的事,会遇见很多爱你的人,要好好地生活。”
女人的手温热地搁在头顶,她离她这么近,近得能闻见她身上的味道,是一种清冽的草木气息。
“我家门前有一棵芒果树……”
常年设置好的闹钟在七点准时响起。
睁开眼,江再云有一瞬间的恍惚,意识还沉浸在梦里不愿醒来,她罕见地生出点想要赖床的念头。
她用力闭了闭眼,从床上坐起,洗漱完,换上运动服,下楼开始每天的例行晨练。
秋天天亮得晚,街边的路灯还亮着,打眼望去,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斯维利亚政府于昨日正式公布了一项综合计划,该计划将实施更严格的边境管制,并扩大“告密法”的实行力度和范围,此举旨在打击有组织犯罪和非法移民,遏制非法入境浪潮……”[1]
耳机里播放着今天的斯维利亚早间新闻,江再云一路慢跑,到了公寓附近的市立植物园。
植物园很大,来自世界各地的植物被分门别类地划成一个个片区,有些枝繁叶茂,有些却草盛苗稀,在暗淡的光线下看不真切。
江再云熟门熟路地在片区间错综复杂的大路小径上穿行,跑完大半个植物园,来到靠近南门的出入口时,天色已经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