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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蝴蝶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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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偶天鹅‘宛颈独宿,不与众同’,人类没有这种硬件,因为哺乳动物繁衍的过程太过动荡复杂。”

“不断的生存竞争、迁徙繁衍,推动哺乳动物向多偶制进化,不断的□□、尽可能传播个体的基因,这是哺乳动物的生存办法。”

她轻轻地说:“但在人类社会,单偶制是随着大脑与社会结构变化而出现的软件。用道德制度和前额叶脆弱的思维去遏制基因的冲动。爱成为意志的契约而非本能。”

“因此人类永远恐惧对不上的情感齿轮,恐惧当你将爱火熊熊燃烧之时,对方早已移情别恋。”

“这样的事发生在动物中不过是分道扬镳,但发生在人类世界,背叛往往会藏在财产、婚配、道德准则之下,淇水汤汤,渐车帷裳,你永远也猜不透今日的爱人,明日将披上怎样一张画皮。”

“我想这才是让我们恐惧背叛的原因,人类彼此都知道,善变与反复无常,刻在我们的DNA里。”

“所以,遭受背叛的原因不是懦弱,背叛也不是你父亲强大的证明。”

她冲柏溪雪微笑:“是父权社会给予男人太多制度上的便利,加之基因的‘恶劣’,他们注定更容易撕毁契约。”

“但即便如此人类还是渴望爱。”

柏溪雪沉默,她继续说,作这一段话的结语。

“爱不是神话。爱是生物在动荡的偶然性中渴望确定的必然,在这样的希冀之下,人类大脑进化,我们用自由否决去对抗冲动、忤逆基因——这就是我们与伴侣交换的誓言。”

“那你找到那样的伴侣了吗?”

柏溪雪冷不丁问。

言真一惊,抬起头,看见柏溪雪直勾勾的眼神,如此锐利,仿佛要将她的思维也劈开。

她不知为何心跳得有些快,下意识说:“当然。”

“我和我的男朋友感情很好。”

显而易见的拒绝。

言真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会说这种话。她从来不屑于在同龄人面前谎报性取向,也从不畏惧与柏溪雪接触。

因为她向来坦荡,永远能恰到好处地保持分寸。

但这一次,她下意识撒谎了,近乎自卫一般,在柏溪雪面前划出明确的拒绝。

柏溪雪一愣,然后,自嘲地轻笑一声。

“我去洗澡了。”

热水哗啦啦淋下来,如同沐浴在海岛的暴雨之中。

言真大概是在外头洗漱。双人标间做了洗漱台与卫浴分离的设计,透过磨砂的玻璃门,她关掉花洒,安静地揉搓沐浴露起泡。听见另一个人在门的那一头刷牙、洗脸,然后抹上酒店提供的润肤乳。

润肤乳与自己用的沐浴露是同样的马鞭草系列。

香味让边界变得模糊,声音则带来沉默的亲昵。门里门外,水流、牙刷、玻璃杯放下的白噪声,与掌心沐浴露泡泡滑腻的触感,交织在一起。

这样的默契几乎要给人同居的错觉。

但她知道言真只是在礼貌回避暧昧发生的可能性。

柏溪雪自嘲地一笑,重新打开花洒,泡沫随着热水,打着旋被冲进下水道。

哗啦啦、哗啦啦。

言真大概不知道,柏溪雪见过她和沈浮。只有一次,在8月的暑假,夏天常见的、忽如其来的倾乌云密布,大概是担心言真被雨淋湿,沈浮推着自行车爬上山,在柏家门口等她。

柏溪雪就在房间的窗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嗤笑这对情侣即将被大暴雨淋成落汤鸡的惨样。

倾盆大雨如约而至。她们先是试图一手撑伞,一手推自行车,但很快就被狂风吹得左支右绌。啪!大风迅速吹翻了伞骨。两人前俯后仰,瞬间被淋得狼狈不堪,像两条落水狗。

然后,言真忽然指着沈浮大笑起来。她率先将伞一把扔掉,张开双臂冲进大雨中,回头,对着沈浮糊在脸上湿哒哒的长头发大声嘲笑。

沈浮也把伞扔了,追过去打她。

之后?

之后,她们拥抱在一起,在雨里亲吻。

自行车倒在一旁,车轮空转。

夏季暴雨,绿山墙,草地里蒸腾而起的清苦气味,年轻女孩被雨淋透的白衬衣,透出隐隐约约的内衣轮廓。

她笑得那样明媚,柏溪雪感觉自己也被雨淋湿在那个夏天。

她将脸浸泡在水里,掬一捧冷水泼到自己脸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啊。

等到柏溪雪踏出浴室,言真果然已经睡下。昏暗的房间里,柏溪雪只能看见她的后背,手机屏还在亮着,言真似乎在发消息。

不知道是发给她的妹妹,还是发给女朋友?

柏溪雪没有问,言真自然也没有答。很快,她便放下手机,伸了个懒腰。

“我准备睡咯?”

“嗯。”

“那我关个床头灯可以吗?”

“嗯。”

啪。只剩下柏溪雪一个人坐在更为昏暗的房间里。

于是她也缩进被子里,辗转反侧,莫名有些想哭。

从来没有睡过这么差的床。

“言真?”

“嗯?”

“你睡了吗?”

“还没,但是快了……”

“……”

“言真,你可不可以先陪我坐一会?”

她终究还是说,忍住莫名其妙掉眼泪的冲动:“这床好差,我有点睡不习惯。”

……大小姐。已经半夜一点了,言真快要困晕过去了,听到这句话真想打她。

她把脸埋在枕头里,恶狠狠地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重新坐起来,披上羽绒服:“怎么陪?”

“坐在我床边就行,”柏溪雪把脸埋进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我总觉得走廊上有人在走来走去。”

言真在心里叹了口气。算了,大小姐出入只住五星级酒店,不习惯也是人之常情。

就当送佛送到西,她忍耐:“要不要再关一盏灯?”

“不要,我怕黑。”

“好。”

“但是灯好亮,你能不能帮我挡一下。”

“……好。”

言真已经彻底放弃。别吵架了,能省点力气就省点力气吧。

她一言不发地裹紧羽绒服。坐到柏溪雪床头,恰好是一个能把台灯光线挡住的角度:“睡吧。”

“我睡不着。”柏溪雪却仰起头,一副倔样。

柏溪雪已经发现,言真会刻意躲避与她交心的时刻,但只有她任性刁蛮的时候,言真不会拒绝。

大概是因为她有个妹妹吧。重新回到雇佣关系,用对待小孩子的态度看待柏溪雪,让言真感到安全。

果然,言真只是用力吸溜着鼻涕,用恶狠狠却有气无力的声音说:“那我会坐在这里等到你睡着为止,行了吧,小祖宗?”

柏溪雪只是笑了笑,重新闭上了眼睛。

她就这样沉沉地进入梦乡。

直到下雪的声音,将柏溪雪再度唤醒。

其实下雪的声音很轻,不过是一米二的床柏溪雪还是睡不习惯,前半夜反反复复做梦,索性坐起来,赤脚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

天地间一片洁白。风是流动的银河,卷起无数细碎冰凉的银白色流星。

她静静地凝望着落雪发呆。

台灯还在开着,大概是言真担心她起夜怕黑,留了最低档位的光。小小的房间笼罩在细雪与暖黄的光晕之中,仿佛旋转的水晶球,将一切美丽的故事凝固。

今夜应该有带翅膀的仙子起舞。

但今夜没有仙子,柏溪雪回头望去,言真正蜷缩在蓬松的被子里,睡得沉静又酣然。

梅花依旧静静地开放着,在暖气的熏陶下,香味仿佛更浓烈了一些。

她轻轻打开了落地灯,照亮梅花,看她淡黄色的花瓣,在灯光下近乎透明,同窗外的雪花一般发着光。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柏溪雪轻轻翘了翘嘴角,心里却没有在笑。

她真恨她。

如果说,此前的一切感情都是在朦朦胧胧中试探的话,那在今夜,言真的那个慌言,让她意识到,她们之间并非没有沉默流动的情愫。

只不过,在基因的冲动与爱人的誓言之间,言真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

——这就是你的确定性之爱吗?言真?

为什么,你偏偏要那样爱她?

这是没有问题的答案。柏溪雪悲哀地意识到,爱情从来只看机缘巧合,就像她怀抱着这样非分的心情,对待她的前女友同样不公平。

她还记得那个女孩在被她撞破出轨之后,眼睛中没有恐慌,只有隐隐的一丝泪水。

“忠诚?”她笑着对柏溪雪说,“你从没有喜欢过我,还和我讲忠诚?你要的从来不是感情的忠诚,你要的是狗的忠诚!”

她在那里落泪,柏溪雪转身离去。

她不在乎前女友的眼泪。自然就会有人不在乎她的眼泪。

言真是对她很好的,一切都是死无对证的好。如同今夜的梅花,明日便将凋谢,只有她记得夜深时分的香气,蓬乱的发丝,还有呼吸和对视中一触即分的眼神。

因为什么也没有真正的发生。她没有舞会的入场券,只有心中如此绵绵的恨。

柏溪雪恶狠狠地想,她恨她的忠诚。言真才是这里最不道德的人。

言真不懂柏溪雪的心情。

第二天早晨,她被枕头下的闹钟震醒,小小地掀开窗帘一条缝,惊喜地发现B城已经银装素裹。

柏溪雪窝在被子里,睡得很沉。

什么啊。她无奈地笑了笑,还说睡不惯呢,结果现在睡得这样熟。

她决定不打扰柏溪雪的睡眠,就这样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洗漱,叮嘱前台10点时给柏溪雪来一个morning call,然后重新穿好衣服,转身离开。

因此她也不知道,当柏溪雪醒来,看见身边空空如也的床榻,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只是无比轻松地走在路上,想着终于可以回家。

出了地铁口,清晨的新雪还没来得及扫,言真不忍踏破这一地清白,小心翼翼地踩着边走。

冰凉的空气灌进肺里,羽绒服里却藏着嘉和一品热腾腾的酱肉包和鲜虾饺子,心也热乎乎地在跳。

言真决定将昨晚的一切都抛在脑后。

-

圣诞节过后,2017年春节来临之前,言真以准备毕业为由,辞去了柏家的家教工作。

辞职一周之后,她收到一个柏溪雪的包裹。一对蝴蝶形状的耳夹。

面单上的地址完全陌生,是离柏家很远的快递站。

言真知道这是柏溪雪不让退回的意思。

她打开包裹,柏溪雪在明信片背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

“本来是想送给前女友的圣诞礼物,你随便帮我收着吧。”

她反转卡片,看见在太平洋上飞舞的加岛信天翁。

蝴蝶翅膀上镶嵌的宝石,蓝莹莹的,仿佛一滴泪。

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谁忍心责怪。

言真把它收进首饰盒最深处,再也没有拿出来戴——按命运原定的轨迹,她们今生不会再见面。

可惜造化总是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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