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冬阳以极度扭曲的姿势倒在泥地上,痉挛,抽搐,如同魔鬼附身。原本清秀斯文的脸,如今夸张而别扭,他满头大汗,嘴唇青紫,身体像离水的鱼,不断抽动。
这一幕快速且迅猛,远超出少女鄢敏的想象,她捂着嘴,冲上前,没有理会淤泥也许弄污她的白鞋,径直在段冬阳身边蹲下,方才的争执暂放一边,忍住害怕,尝试给他急救。
可毕竟经验有限,当务之急是找医生救助,网球中心配有小型医务室,鄢敏当机立断要去求救,站起身,脚踝处却传来力量。
段冬阳拽住她的裤脚,蜜色的手印在白色的裤脚上很明显。
鄢敏再次蹲下来,对他道:“别怕,我马上回来。”
手却没有放开。
“我去叫医生来。”
“不——”
声音嘶哑,仿佛老式录音机卡带。难以想象,五分钟前还挺拔如白杨树的男孩,现在却趴在鄢敏脚边,像一条濒死的鱼在污泥里颤抖,而他能依靠的,唯有鄢敏。
鄢敏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冰冷而虚弱,她用最诚恳的声音说:“段冬阳,你相信我,我不会抛弃你,我会救你。”
少年脸色苍白,沉甸甸的大黑眼睛,在温软的绿影下,直看到她眼睛里去。
她在刹那间明白过来,段冬阳那样骄傲的人,鞋子刷到泛黄也不肯留一个泥点子。
他不能当着同学的面,以这种难堪的姿态,尤其是在学校众人对他议论纷纷的时候,那会使他在学校更加尴尬。
鄢敏没料到段冬阳想得那样长远,甚至把面子放在生命至上。而她只看了少年的眼睛一眼,就败下阵来。
那个下午慢得好像一个世纪,好几次,鄢敏都以为段冬阳会昏死过去,她双膝跪地,颤抖着双手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才能避免他的后脑勺撞到石头。
这一刻的段冬阳完全不同于平常,褪去冰冷的外壳,他虚弱,易碎,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真实。
鄢敏抱着他的时候想,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人这样生活着,在生死的边缘,随时有可能陷入确切的痛苦。大概越幸福的小孩,越有悲天悯人的勇气,她鼻子一酸,眼前一片模糊。
就像穿过漫长的黑夜,迎来第一束曙光,段冬阳再次睁开眼睛,第一个反应是,下雨了,后来发现是鄢敏的眼泪。
他眨眨眼,逐渐适应强烈的光线,看到少女哭得红润的鼻尖渐渐显形,他好像沉睡了一百年才苏醒,眩晕,温暖,不真实。
“别哭,对不起,让你输掉比赛。”这是段冬阳清醒后说的第一句话。
鄢敏哇地一声,哭地更大声了。
他有些呆愣地看着,少女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掉个不停,头顶上一片珍珠大小的白光,熠熠擎动着,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段冬阳感觉脑后柔软地像躺在棉花上,他脸一红,弹簧一样跳起来,向她伸出手。
鄢敏向后退了一瞬。
他轻咳一声,手缩回来,指了指她的头顶。
鄢敏哦了一声,侧过身去摸头顶,摘下来一片塑料,两人同时相视一笑。
“刚才太吓人了,我还以为——”
她长长叹出一口气,拍着胸口,看了眼他,把接下来的话吞进肚子没有说出口。
少年已恢复往昔的淡定,盘腿坐在草坪上,太阳照得他眯起眼睛,冷静平和的一张脸,丝毫看不出五分钟前,他还挣扎在生死间惊心动魄的一刻。
“你以为我死了?”
鄢敏的一滴泪仍挂在左颊,她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不要说那个字。”
“为什么?”
“有人在听。”
“谁在听?”
鄢敏认真回答:“天老爷?佛祖?”
“哦?”
段冬阳笑着看她,使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什么封建老古董,翘起嘴唇辩白:“天志明鬼,上天可以根据人的行为赏贤罚暴,当然也能听到人说的话,言为心声,万一上天有一天突发奇想,要人心想事成,把死当成人的心愿了,那不是倒霉了。所以,不能说坏事。”
意识到自己又说了那个字,又赶紧吐吐舌头。
“那这么说,但凡坏事,连想都不能想?”段冬阳若有所思。
“当然不可以。”鄢敏歪着脑袋道,“古人说持志养心,保持乐观,一心向善就能使事情越变越好,那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段冬阳问:“如果不能使事情变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