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晔见缝插针道:“是呀,我一向觉得孩子是一个家庭的希望,人间有味是清欢,像鄢总这样,家庭美满,妻儿为伴,女儿又这样聪明,前途无量,真是让人羡慕。”
刻意没有提到鄢鸿飞的小儿子,因为知道他的身份存疑。
鄢敏盈盈一笑,道:“段叔叔如果有了孩子,一定是个好爸爸。”
段晔道:“我是向鄢总学习。”
“以段叔叔的人才,将来的孩子也一定是像段叔叔一样的人中龙凤,不会差的。”
段晔得了抬举,嘿嘿一笑,只当是鄢鸿飞曾在家提起过他,这样想便有些洋洋得意,连带着虚无缥缈的事,也变得清晰起来。
余光瞥到一旁的男孩,从进门起就沉默着,紧绷的下颌线,和珉起的嘴唇,左耳坠着颗蓝色的小珠子,水滴一样,仿佛一颗泪,顺着腮滴下来。
段晔有些惘惘的。
他拥有过一个女人。
水一样的女人。
那是他某次旅程中一味绝佳的调剂,现在想起来还是回味无穷。
她是他最喜欢的一种女人。
漂亮。穿蓝布裙。说话时声音很轻。总是在厨房忙碌,而解开围裙,却又懂得怎样给他极致的享受。
他成日躺在乡下的竹床上,虽然粗茶淡饭,但是别有一番趣味。
过去她专爱这样颜色的耳坠。蓝色的,不是宝石,但是很漂亮,捏在指尖也凉丝丝。
这凉意直钻到心里。
他从来没想过娶她,或是带她离开那里。
当然,不用想也知道不可能。
他的未来属于女人,不属于任何女人。
然而在五光十色,带着蜜香的花丛打过滚,他承认并非对她没有真心。
何况,她还为他生下一个孩子。
关于那个孩子,他连名字都记不清了。这辈子他留下的孩子,比他拥有过的女人还多。
一个个女人牵着小孩,或男孩或女孩,为钱财为名分,出现在他面前。太多了,记不清。唯独她一次没来过。
现在又见到相似的耳坠,甚至是相似的神色,可是天人两隔,永生不能再见面了,他不免觉得怅然,在那黯淡的黄昏中。
段晔转了转手中的茶杯,带出两颗冰凉的水珠,挂在杯壁,大拇指凑上去揉搓一下,转瞬消失了。
“段叔叔,茶已凉,我替你换一杯吧。”鄢敏道:“段叔叔,段叔叔?”
回过神,段晔笑道:“不用麻烦。”
鄢敏已接过他手中的杯子,投茶,润茶,出汤,动作一气呵成。不愧是鄢家的大小姐,做起事来,和她父亲一样利落又漂亮。
茶才送到手上,便有香气,段晔珉了一口,淡淡道:“第三泡的霍山黄芽,很不错,可惜是山顶上的。”
鄢鸿飞似乎很惊讶这个回答,立刻坐起身,为他添了茶:“好舌头。”
“鄢总,我就是一玩票,瞎猜罢了。”
鄢敏珉了一口茶,问道:“同一种茶,山顶和山腰上的有何区别?我却喝不出来。”
见有表现的机会,段晔急着道:“大小姐还是年轻,虽然说高山云雾出好茶,但并不是山越高,茶越好。高山名茶生长的海拔多在600米以下,再高了,气温偏低,容易生虫。再加上光照直射,茶树新梢便不易保持鲜嫩,因此喝上去会比同类要苦些,涩些。”
嘿嘿一笑,抬眼看到鄢鸿飞赞赏的目光,心里更有底气了。或许他此时心情大好,他是爱茶之人,没有什么事是比爱好得到理解更让人舒心。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不敢停歇,一口气道:“所以我最佩服的,就是鄢计的品控,鲍鱼永远足斤足两,这和诚信有关。其实,这和我们商场——”
“原来如此。”鄢敏无情打断:“可我喝着,并不像发苦,段冬阳,你觉得呢?”
段晔剩下的话梗在喉咙里,差点别过气,心想这小丫头果然是来捣乱的,无奈磨磨后槽牙,不得不把目光投向那个叫段冬阳的小子。
年纪那样轻,又能懂什么,再会品,能比他这根老舌头会品吗?再能装,还能比他这个老油条能装吗?
把来之不易的高光时刻,让给别人,他还真不甘心,试想一下,在鄢鸿飞面前装逼,这机会多难得呀。
他巴不得这小子说错话,出个丑,于是煞有介事地挺起背,侧耳朵听,转念又觉得过于幼稚,他跟一小孩较什么劲?真不嫌丢面儿的。
目光愈发温柔,竭力释放善意,段冬阳却像被灼烧了似的,避之不及。
嘿这小子,给脸不要脸。
段晔讪讪收回目光,回头看到鄢鸿飞饶有兴趣地望向眼前的年轻人,心里更加不忿,只等这小子出错后,狠狠嘲笑他一番。
“段——嗯,段先生说的没错,这茶入口时,的确比一般的茶不同,好的霍山黄芽味甘绵柔,滋味浓郁,而这碗茶入口苦,口味有差异,可能是高山少雾,日照太足,导致茶叶发苦。段先生说的都没错,可是,唯一的错误是。”
段冬阳顿了顿,接着道:“这根本不是霍山黄芽。”
“哪还能说什么?”
“而是普洱。”段冬阳回答道:“而且是极难得的野生古树上采摘的。入口有劣质茶的涩口,甚至苦得冲人,所以会让人误会他的质量。但只要稍待片刻,苦涩味便会转化为淡淡甘甜,所谓回甘。不怪段先生误会,回甘需要细品,再加上野生古树采摘的茶叶,比一般的茶叶要味道浓厚,两者就更相像了。”
段晔的嘴徒然张了又合,合上又张,实在找不出理由反驳。
鄢鸿飞来了兴趣,问道:“小小年纪竟然有这般见识,你是谁家的儿子?”
段晔也侧耳听着,因为他也好奇,哪个父亲能教出这样儿子。
有半秒钟的沉默。
鄢敏几乎以为段冬阳要拂袖离去。
然而,清秀的喉结滚动,传出来的声音低沉,却掷地有声。
“我没有父亲,我只有一个妈妈。”
“我母亲叫阿依朵。”
目光转向段晔,缓慢却尖锐,如同脱弓的利箭。
“段先生,还记得她吗?”
话音刚落,鄢敏看见段晔瞬间瞪大双眼,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