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适宜玩笑的时候,尤其刚从那样濒死的局中全身而退。
若换了旁人,遭此一劫,恐怕三魂都得少了七魄,哪还有闲心盘算着捉弄人?
只唯独温书眠,自幼长在毒窝。
面临险境时,敏锐于常人千百倍的嗅觉,绝不允许他行差错步。
狐狸周身的松弛感,是从骨子里漫出来的。
他的从容不迫,生死决断,一桩桩、一件件,全是在枪林弹雨的实战中积攒而来的经验。
普通人有千百次修正错误的机会,但他们……错一次便是覆灭。
姜砚那时手臂还揽着人,照理,他该生气。
被人戏弄,无论如何,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让人觉得好受。
但此时此刻,温书眠明显是他的那个例外。
男人先入为主,算准了狐狸会出事,刚刚真以为他会死。
在大雨中抱住浑身是血的温书眠,复杂的心绪里泛起一丝隐秘的难过,在察觉玩笑后,又鬼使神差的松了口气。
他当然不该产生这样的情绪。
尤其意识到自己的情感出现片刻偏颇后,姜砚立即警觉起来。
温书眠的死活,不该成为牵制他的软肋和理由。
再加上此番并非首次,而是在数不清的错误下,他还仍然在这个人的眼前,不断露出破绽。
这种相处起来让人控制不住的松懈感,反复为他破例的行为,简直让姜砚感受到了灭顶的恐惧。
哪怕执行任务期间,温书眠也不知高抬贵手放过他多少次。
男人犯了大错,简直懊恼又愤恨,忽扬手狠甩了自己一个巴掌。
那沾了水的脆响声,比平常更放大十倍。
小狐狸被吓了一跳,像那应了激的猫,眼睛睁得圆圆大大,没再继续挑衅。
而姜砚眉目低垂,额间碎发聚起来的雨珠儿,像断了线。
他脱下外套,认命似得,把衣着单薄的温书眠裹起来,然后抱进车里。
只松手时,小狐狸忽拽他一把:“为什么打自己?”
那时姜砚停留在副驾驶,弯腰正打算帮他系上安全带:“……”
听闻询问,男人拉住黑色绑带的手指一顿,随后又不动声色地将另一端按进卡槽。
“问你话呢。”见他没回应,温书眠却没打算放过。
惯常最会拿捏人心的妖精,这时竟显出几分懵懂,他单纯地追问:“你打自己,是在怪自己?”
“可你为什么要怪自己?”
“你是在怪自己来晚了,还是在怪自己不该来?”
小狐狸问话的声调很轻,刻意把压迫感降低,以免姜砚抵触。
他们两人离得很近,车身内又显得逼仄,呼吸深深浅浅交织在一起,空间里蔓延着大雨的潮气。
温书眠妩媚的眼睁大了些,眼尾弧度平缓下来,平添娇憨之气。
他很执着于得知姜砚会对自己下手的理由,但那话,却依旧问得奇怪……
“什么叫不该来?”姜砚总算抬头,视线冰封,和他对上。
提前做过心理建设的目光,是那么的无动于衷、波澜不惊。
但温书眠没觉得失望,反而还跃跃欲试地等他回答:“所以你没想过不回来?”
姜砚盯人良久,忽没头没尾的问:“你还知道什么?”
温书眠眉尾微挑:“我只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们之间的谈话,更像是一场博弈。
若有似无的放出一些信息,却不点明,搅得局势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只待对峙结束,约莫半小时,姜砚便出现在下一个城镇落脚点的公用电话亭处。
温书眠不知何时也换上了一件姜砚同款的纯黑色冲锋衣,他们都把帽檐拉得低低,遮住自己大半张脸。
面包车在进镇前,就被丢弃路旁,两人徒步三小时后,进入镇中。
姜砚又联系了下线,目前还在等待接应。
他安排温书眠站在巷口角落处放风。
暖黄的路灯光打了一束在小狐狸的身上,拉出一条单薄、纤长的影。
“姜砚,你是不是疯了?”
“你知不知道那是谁?”
听筒对面传来男人的怒斥,姜砚手指握住听筒,耳膜都被震的发麻。
那是沈为从小到大,都鲜有情绪失控的怒骂。
“你脑子不清醒,立刻停止任务,马上归队。”
“那个皮克斯和温书眠,连国际刑警都摸不清他们两个的底细。”
“你哪天连自己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
“……”
沈为说得对,于情于理,他骂的每一句,都没有任何问题。
在刑事追查的过程中,查不出底细的人,相比黑曼巴这般祖宗十八代都被警方摸排的清清楚楚的人,更要恐怖千百倍。
姜砚半句反驳不得。
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回来。
那时沈为见他不吭声,气得不轻:“姜砚,我说话你不听,行,这件事情我立马报到省厅,你自己想办法保持联系通畅,我爸会亲自给你打电话的。”
姜砚的卧底任务,早在三年前就该叫停结束。
期间是他自己野心过大,手里的网越放越多,导致迟迟难以收线。
继承生父衣钵的自己,也曾出生于光荣之家。
但因一次风声泄露,导致父亲卧底身份被亮明,在毒贩窝里遭受到了惨无人道的虐待和屠杀。
刚刚丧父不久的姜砚,遭遇毒贩报复,在一次车祸中,又失去自己的母亲。
短不足三十日,生活遭受重大变故,他至此成为孤儿,后才被沈家收养……
“不必惊动沈部。”那时提及长辈,姜砚才总算出声阻止:“我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负责?你怎么负?”沈为深知事态严重,怕他犯错,只好怒骂。
“姜砚,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现在的行为举止,有多反常多奇怪,我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
“如果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任务错判,我根本不会冒着加重你处境风险的几率,还在这里跟你废话。”
“你为什么会折返回去找温书眠,你自己心里清楚。”
“看好你的一等功,别动不该有的念头,那温书眠是什么人?他跟皮克斯在一起十六年,跟你才待了几天?”
姜砚头脑混沌,心里压着块石头像透不过气,耳朵嗡嗡的响。
沈为骂完他,静默半晌平缓心绪,又撂下句关心:“你在哪,我要见你。”
这段通话没持续太长时间,怕引起温书眠的疑心。
姜砚闷闷地提不起劲,听筒对面忙音传来时,他还听着那“嘟嘟”声,发了好一阵子的呆。
安排联系的下线很快赶来,看到温书眠,毕恭毕敬地招呼他道:“温先生好。”
这一次用来落脚的窝点,占据整座小镇的四分之一,比阿坤那边鱼龙混杂的自建民住房要安全许多。
姜砚心情低落,说不上来的愤懑感无处纾解。
那时温书眠刚洗完澡,指尖按着纯白色的棉柔毛巾,坐在预留出来的房间床榻上揉搓湿发。
姜砚挺拔的身姿,立于房间另一侧,他牙齿还咬着烟,安静的替那狐狸装填被套。
等被盖装好抱过来,从床尾拉至床,缓缓遮盖住对方软塌的腰肢。
男人正要松手时,忽然间两手被人握住,那是恳求的姿态……
姜砚神色微惊,头抬起来,和脸蛋红扑扑的温书眠四目相对。
他齿间咬住的烟,烟灰掉了些在干净的被面之上。
姜砚没有反感他的亲密举动,因为温书眠收敛锋芒,不似以往那般攻击性强。
小狐狸忽然变得软弱,像在求助般,漂亮的眼底里像是裹了一层雾,就这么死死牢牢地将他盯住。
而姜砚心里,确实有那么短暂的动摇过。
但很快,事实证明他的推断也没有错,因为温书眠开口:“我不是自愿和皮克斯在一起的。”
这句话的杀伤力,让男人细微动摇的内心,霎时间刮起狂风暴雨。
差不多到那时,自己也能断言,温书眠应该是察觉到有关他的一些身份信息。
从原本发现姜砚会藏在自己床底,这件事情就已经开始变得奇怪。
如果后续不间断试探身份的初衷,都是为了今天的求救,那么温书眠所有不合常理的行为,就都完全变的合理起来。
姜砚难得没有逃避,他审视的目光和温书眠对上。
小狐狸无奈求助时,低头示弱的模样,像支娇滴滴的玻璃花,用力一掐就会碎掉。
针对那样反复无常的性情变化,姜砚更该谨慎百倍的去分析,这是否又是温书眠拿他玩笑的恶作剧。
但男人那时只是安静的被人牵着,又听他说:“我两岁,就被人拐卖到国外。”
很多细节的东西都记不清楚,只是有一段很长的记忆,就是仰头望不清的整片艳丽毒花。
还有小书眠背着背篓,光脚穿行在花丛中,让人看不清楚,又似乎被刻意模糊了的背影。
那时寨子里的阿公和阿嬷,大多都是中国人。
他们负责栽种,采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