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怪。
就像是提到对方的那一瞬,心就忽然柔软了——烫得融化,变为一滩失了形状的水,又为一丝情意牵动,荡漾丝丝涟漪。
可是先前偷偷刻木雕时,她对此是没有察觉的。如今,想到自己在灯光下一道道修好的轮廓、一条条研磨的线条要被乔砚深沉静的眼眸细细注视,而反复打磨过的表面要受那双生着薄薄剑茧的手覆住轻轻摩挲......
简直要送出去的不是木雕,而是她此刻颤抖着跳动得热烈的心。
凉风拂过,沈离夏耳尖温度非但没有降下,脸上还烧起一阵热意。
她在廊中走来走去,最后受不住歇息不下的剧烈心跳,决心去外边散散步。客栈连着一处宽敞后院,此刻夜深,定然无人出门,正好合了她的愿。
但刚走到连接院落的走廊处,她便止住脚步,呼吸同心跳一同停了片刻。
院中,比她更早一步来的白衣女子正沐着月光,提剑挑起一片枯叶。
月华汩汩流淌,乔砚深眉目为弧光所染,眼中深蓝刹那间明亮如星辰。那枯叶很轻,被她挑至空中后缓缓打旋落下,至一半的瞬息,乔砚深凝眉闭眼,周身有银光闪过,竟比月光要更明媚。银光交织为束,有如劲风向叶片袭去,隐约可听流水之音。
仅是一眨眼,枯叶碎成数片残渣,散在地上。
那是剑意。
无需挥剑,心念一动,万物可为利刃。
乔砚深张开眼,抬头望向院落某处,那里是连接着客栈内部的走廊,避开月光照射,幽幽地纳了一片漆黑。
刚刚,那里貌似响起了仓皇的动静。
是有小鸟被吓走了么?
她收起剑往回走,一边抬手轻抚上衣,将一只停在肩上的小虫赶下。
回到二楼时,乔砚深止在自己房门前,忽地旋过身,往另一间走去。
房内,沈离夏捧着木雕,看了又看。手里的东西不像是木头,成了条滑溜的蛇,让她放也不是、抓也不是,只能虚虚地捧在手里。上面自己曾抓着点空闲便赶忙雕琢的花纹很是漂亮,活灵活现。整个木雕是一只山雀形状,圆滚滚的身子,一簇小小的短尾翘起,神气得像林子里的大王。
她目光久久停在上面,模糊了也未曾察觉,出神地想着那一丝触动的本质。不像是被一语点破的恼怒,亦并非羞怯,只是……
期待,又或是……局促。
她会喜欢吗?
仿佛只要是要给学姐过目的,她便感到分外紧张。从灵脉恢复后没多久,自己比先前其实要更风风火火了些,性子又刚又急,她自己也察觉得到。
唯独乔砚深给她的感觉未变过。
待在她身边,就会安心;不愿被她否定,想要在她的视线内保持着最好的模样。
这朦胧的局促感像把沈离夏烫了一下,使她微微瑟缩。
恰是此时,叩门声响起,乔砚深的声音传来:
“离夏,睡了吗?”
她敲得轻,声音也小,醒着的人能听见,睡着的人也不会被吵着。沈离夏犹豫片刻,挪不动脚,直到门外人见无人应答而欲走的脚步声响起。
把木雕往储物袋里一塞,沈离夏匆匆站起,两步并作一步赶至门旁,打开了门栓。
门外,乔砚深依旧一身白衣,其上暗纹光泽流转。沈离夏请她进来,又一个响指,一束红光闪过桌上茶壶表面,将冷了的茶暖热,冒出缕缕水汽。
她斟茶递给乔砚深。两人相对而坐,沈离夏先前还被强烈的心绪所扰,现在见了乔砚深反倒平复下来,眨着眼等对方开口。
“此次事件,可有其他异常?”乔砚深低头看着茶水,“总觉许多事情颇为……诡异。”
“学姐是看出什么来了么?”沈离夏思索片刻,“我确实有要说的。先前烧神像时,我见到魃的虚影,或许是残魂……她见了我,神情很是惊讶,并且叫我……”
陵光大人。
这个称呼撬动了乔砚深心底的一处缝隙,没来由地带来一个念头。
不只是天界,上界出了些事。
但何以求证?为何这一名字如此熟悉……
熟悉到险些直接从口中滑出,不经思考地呼唤,含着些许打趣的意思。
这样的感觉一路下来已经出现过太多次,使乔砚深不得不特别注意,甚至是压下它。
“不知她为何会如此称呼你……我想这个世界恐怕正在走向混乱。然后,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回答,不可隐瞒。”
乔砚深注视着沈离夏的双眼,看到她瞳孔又缩为尖锐的形状,整个人一下绷紧了。
“你在用那火时,身体可有异样?”
沈离夏转动眼珠,膝上原本交叠的手指开始打结:“大概……大概只是有些疼。”
乔砚深在心里叹息。哪是有些,当时她拧起的眉、淋漓的汗水,加之手上骤然收紧的动作,看起来是想要缩回却强迫自己继续搭弓射箭。
就像一瞬承受了钻心之痛,只是未有眼泪,或是连眼泪都来不及流。
她伸手轻柔地覆上沈离夏的手背,安抚她打结的手指,使其不再局促地扭绞。
乔砚深的目光渐渐沉下,变得坚定。
“此后除万不得已,不可用这火焰。”
沈离夏一听这话,跟霜打的叶子似的蔫了下来。她虽然修炼快,却也觉得这火焰很是有用,似乎蕴藏着某种不可违抗的威能,以至万般邪祟都为此魂飞魄散。
可是,火焰确实是要她付出代价的。拉弓凝箭时,剧烈的痛楚几乎要又把沈离夏摧毁一次,使她险些以为自己正身处猛火中。
当时她以为自己藏得好,没想到还是叫学姐看见了。这干涉并不恼人,沈离夏轻轻摩挲指腹间之前还有伤口的地处,一股恼人的暖意涌在脊背上,叫她坐立不安得紧。
乔砚深灵力探入储物袋中,一根青竹被取出,以灵力托在沈离夏面前。她自己又打量了一番其苍翠的绿色,又伸手抚过表面,微微弯曲——不似法器那样牢固,不知还有没有更好的。这是她晚间御剑去林中寻的,孤零零地卧在地上,瞧着倒是很结实。若学妹不满意,她便再多找找。
世间弓修不多见,实在不行,要些材料请工匠做一把便是。
“这根如何,做弓可还合适?”乔砚深试探性地问。
沈离夏贴近看,除去乔砚深水蓝的灵力之外,青竹上还有一丝莹润的微光,见她靠近后又不见了。她心中有一猜想,偷偷拨出灵力往竹子里头探,果不其然听到什么被烧得乱窜的动静。
与先前的树灵一样,只是混沌未开,还需等些时日。沈离夏打杂时偶然听过,修仙者引气时身边灵气浓郁,连带所住环境都会为此影响,变得更蓬勃些,灵宠与灵草亦是如此。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合适,”沈离夏连说两遍,颇为喜爱地反复抚过青竹表面,“学姐眼光真好,能寻到这么特殊的竹子。”
乔砚深抿唇笑了,将青竹交予她后见月色渐明,漆黑浓重,便颔首叮嘱她早些歇息。
“练气期的修为不足御剑回去,明日还有半天路要赶,早些休息。不知回宗门后,又是什么事在等着我们。”
沈离夏轻哼一声,不屑道:“学姐筑基了,那废物就是有滔天的能耐在这也掀不出水花来。”
况且,马上就该变成死人了。
乔砚深不语,她素来不做完全的论断,毕竟对方表面虽虚弱,可能混入内门,大抵家底不薄。
她转身欲走,未注意到身后人的手指再度拧起来,好似彼此看不顺眼。
开了门栓时,少年忐忑的嗓音响起:
“学姐,我变了么?”
不管是哪里都好。眼睛、面颊的线条,还是说性情。沈离夏惴惴不安,浑身有如蚂蚁在爬,希望对方给出某个答案,却又不知具体是想要什么。
乔砚深顿住脚步,微微摇头,温声道:
“未曾变过。”
一直都是她那个活泼又古灵精怪的学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