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只见那个熟悉的老太太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与她对上视线后,老太太咧嘴一笑。
说着说着,墨镜男突然从怀中抽出一本书。
或许是根本不在意婴儿的哭闹声,或许是想要把这恼人的声音压下去,男人的声音极为响亮:“这就是我的‘恶魔之书’。我做的最正确的事情就是拿我的双眼交换了这本书,它给了我真正的力量!没有它,我根本没办法从家里逃出来!”
说罢,墨镜男将墨镜取下,露出了两个空荡荡的血洞。
老太太的嘴咧得更大了。她伸出手推了一下身侧的老爷子,语气中带着狂热:“是啊,我们拿自己的时间换来了它。”
老爷子顺从地掏出两本泛着黑色的书,高高地举过头顶,即使手臂颤巍巍地抖动。
前座中年男人也受到感染,缓缓地摘下帽子,露出脖子上整齐的切口。
不需要他说些什么,众人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用自己的头颅交换了“恶魔之书”。
但这并不是结束。在众人的注视下,他侧过身,用双手将身旁的同伴给举了起来。
兜帽随着宽大的外袍的下坠而滑落,露出一个只有七八岁大小的孩童的头颅。他的脸正定格在最为惊恐的时候,两颗眼睛看上去随时都会掉下来;脖子下面连接着两本厚重的书,书页微微张开。下面空荡荡的。
江有汜:……
没有项圈,中年男子和他的同伴都没有戴项圈。
她正想方设法窥视书中的内容,一回过神,却发现整个公交车上的人都把目光聚在自己的身上。不对,除了最前方的司机。
墨镜男旁边的年轻男人开了口,率先打破了这种微妙的平衡:“你呢?你的‘恶魔之书’在哪儿?”
婴儿还在啼哭,江有汜只觉头昏脑胀。
不对,这个哭声不对。它不像是从怀中传来的,倒像是从旁边……
她提起精神看向婴儿之前躺过的塑料椅子,只见一张完整而又皱瘪的婴儿皮正蜷缩在上面。雪白的婴儿皮内里渗着墨色的血,正张着嘴“哇哇”地哭着,弯曲的双臂和腿随着声响有规律地抽动着。
江有汜头痛欲裂,伸出一只手撑住一旁的玻璃窗,甚至分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是站着的还是躺着的。头疼还没有得到缓解,全身又都被抽去了力气。
模糊的灰影上,不长不短的发丝服帖地塌在肩膀附近。她抽出一只手捋了捋额上的一撮黑发,黏腻的触感令她止不住地打颤。冰凉的液体顺着脸侧往下,滑落衣领。
江有汜低头,一团没有皮的血肉正在怀中的襁褓里像个婴儿般睡得香甜。
墨镜男不耐地站起身,跨过年轻男人的位置,朝着她走过来。
江有汜强撑其精神在身上摸索起来,主要是在那个襁褓中摸索了起来。
她正疲惫地盯着那块肉,没注意到老太太竟也站了起来,赶在墨镜男前面腿脚麻利地走了过来。
老太太什么也没有说,扯住襁褓的一脚使劲一抖。襁褓散开,那团肉骨碌骨碌滚向前,一路滚到司机的脚边,留下一条长长的暗红色的血迹。
老太太指着被血液浸透的襁褓,说道:“喏,这不就是?”
年轻人却不依不饶,死死地盯着江有汜:“那你是用什么交换得来的?”
抬眼是地上已然干涸的血迹。婴儿皮不知疲倦地嚎叫着。司机师傅脚边的肉块不吭不响,这么大的动静也没能干扰它分毫。
江有汜将视线挪到了那些正盯着她无声地逼问她的乘客们的身上。
“美貌,我交换了我的美貌。”她站直了身体,垂下头看向掌心厚厚的灰尘,一本正经。
老太太:……
年轻人:……
其他人:……
江有汜叹了口气,幽怨道:“美貌是我众多优点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所以我舍弃了它。”
“呵呵。”老太太干笑两声算是回应。
“唉——想来也是。你们的态度这么差,不会就是因为我把美貌交换了出去吧。我那天仙般的美貌,叫人见一眼便终生无法忘怀。”江有汜第二次叹气,用咏唱一样的语调叙述着自己的懊恼,“早知道不把它交易出去了。那么你们肯定会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就爱上我,然后心甘情愿地牺牲自己的一切,为我保驾护航。”
老太太翻了个很夸张的白眼,嗤笑一声:“是啊是啊,那些怪物也会无可自拔地沉沦在你的美貌中,为你保驾护航,对吧?”
“唉,你说得对。我怎么没有早点意识到这一点呢?”江有汜故作忧郁地说道,手下的动作却一点也不忧郁,堪称粗暴——她再一次把老太太提起来放到了她的座位上。
老太太脸上露出些许愤懑,但还是乖乖闭上了嘴,没再出言嘲讽。
站在公交车的后门附近,江有汜看到原本乖顺地躺在地上的肉块慢慢靠近司机,随后迅速从衣服下摆处钻了进去。司机却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慢悠悠地开着车。
她翻了翻手中的“恶魔之书”,却没有找到什么过场条件。看来那不是她的过场条件。
公交车缓缓靠近初阳。
这不对。安全区的建筑惯常坐北朝南。依照学校坐北朝南的方位来看,这太阳分明是从西边升起来的。
这不是她要坐的那趟公交车,这不是她的方向。
江有汜出神地看着挡风玻璃,确定自己走错了路。公交车的终点不是她的目的地。
没关系,她可以换一条路。她始终会走下去,走到无路可走。
“师傅,可以停一下车吗?我把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忘在学校了,可以在这里下车吗?”
车内的设施都是完好的。要想下车,除非司机师傅自愿打开车门,否则就只能打破玻璃跳窗了。总有办法能下去的。
老爷子皱巴的脸上浮现出慈祥,颇有些诡异:“这路上可不太平啊,还是让司机先生送你回去吧。”
“不用的。不用耽误你们的时间,我在这里下车就行了。”
“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江有汜一愣。
居然连墨镜男和他身旁的年轻人也没再为难她。
就在江有汜准备拿着破窗器跳窗时,司机在车上全员的同意下调转了方向。公交车原路返回,把她送回了学校门口。
这倒是替她省下来不少的时间。
公交车司机带着一群透支了自己的一部分的人们前往他们的乐园,但那不是江有汜该去的地方。这辆车的司机透支了什么还剩下什么,她也没搞清。
她站在原地,独自目送公交车远去。公交车的前方,一轮猩红而巨大的日正伫立着,默然沉于西汜。
日落了。
不,这不一定是破晓,也不一定是黄昏。她不能只拿自己的经验来判断,它无从判断。
江有汜有些怔愣。她曾经见过这样的景色,就在前不久。
回过神重新看向眼前的这座建筑,她明白现在的首要任务是什么,可以暂时放在一边的是什么。
校牌上的大字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精卫集。
是学校,一所本该掩藏于安全区之中的学校。
江有汜暂时抛开繁杂的思绪,踩着伸缩门上交叉的部分利落跃进另一个世界。
微弱的光线又令她有些短暂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