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官正在晚辈的搀扶下站起身,嘴中怒斥道:“亓官柏,你疯了,此地是规仪堂,族中礼法之地,你再气你母亲……也不能说毁就毁,你让老夫到了地下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如何面对文神君?!”
“你到不了。”亓官柏望着天,似是喃喃,“母亲说,她死后便会在忘川口等你,将她的冤屈,耻辱,还有曾经红街十里的嫁妆”
“嫁妆”二字仿佛一根深扎在心上的一根刺,再次拨弄,便心如刀绞。
亓官正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她拥有的一切,该拥有的一切,都将从你身上生生剥离。”
“所以真与假,重要么?”
“根本不重要。”
那声音轻的像羽毛,夏福却从中听出了他的哽咽。
从亓官柏的袖摆下探出头,夏福一点点站起身,攀上他的衣襟。
高大的男人眼中似是一阵失神,顺着他的动作缓缓低下头颅。
垂膝的银白发丝在身前筑成一道笼,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囚笼之中,他画地为牢的掌中雀,伸出最脆弱的脖颈,抬起身体,吻上了他的唇。
学着他的样子,舔进齿间,在舌心的逗龟钉上扫过。
轻触即分,又在怔愣间,亲过鼻尖的痣,因为隐忍发红的眼角,还有不自觉皱起的眉心。
炙热的温度,温润的气息,划过冰凉的皮肤。
仿佛从地面龟裂的荒芜上,流过潺潺泉水。
“重要。”
阴影中,夏福的双眸异常明亮,
“这世间,多以利益驱使,逐高而欺弱,弱以难尘。”
他转身走进光中,像是推开笼子的门。
“可真与假,在人心。”
“这世上,人心虽然不值钱,但是,总有不用算计,累了,要歇一歇的时候吧。”
“午夜梦回,亓官族长,当你总算能够暂时放下那所谓家族大业担子的时候,你有没有再见到满身是血的妻子?她无助的,不可置信的,绝望的眼神?”
夏福一点点走近亓官正,双眸如佛前可断谎言照真心的莲灯。
“今日,您带着族中子侄来捉奸,您看到窈娘的时候,看到她因为委屈求助自己丈夫的时候,看到她破口大骂的时候,看到她身上印下‘妇者通奸’四个大字的时候,您双眼直视着前方,看似铁面无私,实际上呢?”
亓官正缓缓闭上眼:“老夫身为族长,问心无愧。”
家族需要延续,百年基业哪怕苦苦支撑,只要人还在,总有再见辉煌的一日。
年迈的老人挺直脊背,哪怕手中用千年古树制成的拐杖已无法支撑主他的身躯,他不能倒下。
身边扶住他的晚辈越来越多,亓官正渐渐有了直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底气。
“那身为丈夫,身为父亲呢?”
“亓官族人,要有为家族牺牲的觉悟。”亓官扯着沙哑苍老的嗓子,“一鲸落,万物生!我心中无比荣光!”
“嘘——”夏福竖起手指,露出一抹笑,“亓官族长无需多言。”
他转过身去,用极其平静的语气道,“真与假,在人心。”
亓官族长睁大了一双眼,血丝布满浑浊的眼白,眉毛竖起,不断起伏的胸膛与胡须的末梢,好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口,却只是张了张嘴,除了一些毫无意义气声,一个完整的句子都没有。
亓官一族清廉,靠开书塾维持生计,族中有子名柏,字西正,自幼时文采卓越,遂年长,经事而明理,名动天下,书塾也随之受到追捧,不少学子闻名而来求师听学,资费授予囊中,亓官正封为族长,日子眼见着好起来。
前朝张首辅前来,以威逼亓官柏进宫为太子师,而后三年,朝廷改朝换代,亓官柏为内阁首辅,学子求学之心动摇,多为趋之若鹜追名逐利之辈,书塾学堂暗流涌动,学问不再单纯,亓官清高,强拒此类,书塾因兴旺而衰,不出一年,族中缩衣减食,大不如前。
与此同时,不知为何,一向乖顺的妻子提出和离,亓官正惊愕,为名声想,不愿,再想,新朝律例,妻无过错而和离者,初时带来之物尽可带离,夫家应将嫁妆仆从返还。
夫人崔氏嫁他时红妆十里,二十载间一毫一厘都花在族中,现在还有铺子支撑,若这些都无,亓官近千人如何生存下去?
可妻崔氏和离之意,异常坚决,每每相谈甚恼,亦无颜提起嫁妆一事。
当在院子里看见那挑货郎时,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词就是“通奸”,而随之的,就是隐隐的欣喜。
亓官家法,妇之名污者,执法杖而刑,刑之有不甚,若她死了,且错在己身,那些铺子金银岂不是尽数归于亓官了?
舍了妻子,一向听话的柏儿也对他厌恶至极。
无妨,亓官苦苦维持之际,又出了一个亓官明,那些从亡妻手中接过的铺子又活了过来。
只是现在,亓官明也不听他的话了。
亓官族长挣扎地向前走了两步:“莫忘了你们该做的事,《正心经》是不想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