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下车,”钱小历放开她的手,对着那个准备离去的背影说,“但是你要想清楚,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陪他坐车,甚至是最后一次见他了。”顿了顿,钱小历轻声说,“杀人,可不是坐几年牢就能完结的罪。”
李佳缘拉上车门,坐回来,抹掉眼中的泪水,不说不动,对担架床上的人视而不见。
“佳缘,小缘儿……”老人发出微弱的气声,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触摸外孙女冰冷的小手,一只虚弱苍白,另一只紧紧握成拳头不肯放松分毫,两只手在接触的一瞬间即错开,老人徒然地伸着手,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握住外孙女,“是姥爷啊,我是姥爷啊,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流出来,李季缘倔强地不去擦拭,挺直了背脊不肯为感情所动。
“我是凶手,我是凶手,我是凶手。”她在心中默念着,打定了主意不肯反悔。
李佳缘倔强地仰着头,不可低下,略带颤音的声音响起:“想我就看看以前的照片,那里才是真正的我。”
救护车开进医院,医护人员将病患抬上移动病床时,李季缘仍旧保持着那份强撑的冷漠,唯独在滚轮碾上碎石时,伸出手扶稳了颠簸的病床。
钱小历将这一切默默看在心里。
“走吧。”钱小历推着她的背,将她推进医院里。
“我不要,”李佳缘坚持着,“我是犯罪嫌疑人,应该在警察局接受调查,应该在法院被判刑的,我为什么要来医院,他已经送到了,可以了吧,我要回警局。”
“你想好了,我是负责曹江珊案子的警员,除了我,没人会接受你的问询请求。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可选,跟我进医院,先把你爷爷安置好,然后找医生处理下你的伤口。”钱小历指着她脸上的伤痕说。
“不,警官你错了。”面对着他的李佳缘一步步后退,她注视着身后的车流,等待着接送病人的私家车靠近的那一刻,纵身一跳。
没料到这一变化的钱小历想都没想,跟着她的行动飞扑出去,将半空中的李佳缘拉在怀里,只听“砰”地一声,两人从保险杠前辈撞飞出去。
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钱小历始终最大限度地护卫李佳缘的安全。
车主赶下来,查看两个人的状况,见两人还有意识,松了半口气:“幸好,我之前是开出租车的,不然真的给你们撞飞了。”
李佳缘从钱小历怀里爬出来,疯狂地捶打着地面:“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救我,我是杀人犯,我是杀人犯!”
闻声而来的人中,有一个穿着玄色风衣面容冷漠的女人蹲下来,无视疯狂发泄的李佳缘,在钱小历的伤处按了几下,用惯常的冷淡口吻问道:“你没事吧。”
吃疼的钱小历摇摇头,轻声吐出几个字:“按计……”划字没来得及出口,女人已经拖着哭泣的李佳缘走进了医院。
钱小历随即昏睡过去,蹲在一旁的司机抱着脑袋:“喂大哥,你别睡啊,你可千万别睡啊,”他哭嚎着说,“你要是起不来,我可怎么办啊,我可怎么办啊,我老婆今儿刚给我生了个大胖儿子啊,我儿子怎么办,我老婆可怎么办啊……”
“吵死了,闭嘴。”
昏睡中的钱小历咕噜出一句,司机立刻转哭为笑:“哎,你不能就说一句啊,你多说几句啊大哥,喂……”
值班的护士带着护工和担架将钱小历抬进医院。
钱小历从处置室被推出来的时候,秦月明也正带着包好伤口的李佳缘走进病房。
同学相遇的那一刻,两个女孩儿同时倒吸一口冷气,孔梦瑶晃了晃,强稳住心神才没让自己从病床上掉下来。李佳缘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撞在身后的秦月明身上。
“怎么了?”秦月明截住她的去路,“你不是跟我的同事说你杀过人,又绑架过她,怎么现在连面对被害者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我是杀人犯,也是绑架案的实施者。”李佳缘对着自己说,更对身边的人说,然后心一横,踏进病房里。
此时,房间里响起呜咽的哭声,孔梦瑶的声音期期艾艾地响起来:“警官,警官,我好怕我好怕,她是凶手,她是凶手,你让她走,你让她走!”
相较于孔梦瑶的情绪外泄,口口声声说自己杀人的李佳缘紧紧地靠在墙上,看样子如果不是被秦月明挡住了出路,她绝不会在房间里多停留一秒钟。
很长一段时间,房间里只有孔梦瑶的哭声和乞求声,李季缘连呼吸都很轻,生怕吓到什么似的。
“别哭了,”秦月明安慰孔梦瑶说,“庭审的时候作为受害者,你也要在法庭上和她对峙的,我们只是把这个环节提前预演下。”
话音刚落,有护士赶过来说她的同事病危,秦月明立刻随着护士离开。
原本跟在秦月明身后的李佳缘被落下,等她去推门的时候,却发现病房的门被从外面反锁了。
她敲着门板,希望引起护士的注意,走廊里来来回回的身影各自忙碌着自己的事情,没人注意到房门内,女孩儿那张焦虑的脸。
“好了,”病房里孔梦瑶的声音响起来,“别吵,烦死了。”
李佳缘乖乖地停下手,透过门上的玻璃希望用目光吸引外面的注意力。
“好啦,转过来吧,”孔梦瑶拉拉手上的针头,“我的活动范围只有这么长而已,再说了,我能吃了你吗,还是能杀掉你,还是能把你分尸了……”
“你住嘴,”李佳缘霍然转身:“你答应过我,永远不会说出去的,你不能反悔,否则我就……”
“对嘛,”孔梦瑶拍着巴掌打断她的话,“这样才比较像是会杀人的样子嘛,你刚刚简直不像话。”孔梦瑶哂笑一声,对着缩在墙角的李佳缘说,“看吧看吧,又是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怎样,是心里不乐意是怎样,嘴上说自己是杀人犯,实际上想用实际行动告诉警察,你是冤枉的对不对?”
说话间,孔梦瑶将碍事的吊瓶扯下来丢在地上,慢慢地下了床。
退无可退的李佳缘缩在门上,不停地乞求着:“你别过来,你不要过来。”
孔梦瑶拖着地上的吊瓶走到她跟前,用力一巴掌掴在自己脸上,李佳缘吓得呆在原地,讷讷地反问:“你干嘛?”
孔梦瑶没有回答她,只是小声骂了句:“该死的,还挺疼的。”说完,一巴掌接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直到口鼻红肿,嘴角渗血才停下来,抓乱自己的头发,放声尖叫。
“啊……啊……啊……”
“好了,有完没完,别再哭了。”曹立德闭着眼睛揉着发涨的太阳穴,口气颇为不善。
木琪芳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身边的丈夫,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我为什么不能哭,我为什么不能哭,”她红着一双眼睛质问道,“我的女儿死了,我为什么不能哭。”
拳头狠狠砸在胸口处,恨不得砸出一个洞来:“为什么是小珊,为什么是小珊,为什么我的小珊会死。”她疯狂地捶打着自己,“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死!”
“真是个疯子。”忍无可忍的曹立德骂了一句。
“你说什么?”木琪芳忽然冷静下来,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我就是个疯子,我是因为疯了才嫁给你,才给你生女儿。”她突然从沙发上扑过去,用牙齿,用指甲撕打着丈夫,“你为什么不伤心,你为什么不伤心,你有人了,你根本不在乎她,你根本不在乎她对不对?”
“瞎说什么呢。”曹立德推开妻子,抬腿要走。
从沙发上抢下来的木琪芳癫狂似的抓咬着丈夫的大腿,口中冒出恶毒的诅咒:“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真是不可理喻!”曹立德揪住妻子的头发,狠狠地向后一掷,木琪芳摔在地上,陷入短暂的眩晕。
曹立德放下卷起的袖子,冷冷地留下一句:“我先走了,你自己好好冷静冷静,”他把镜子摆在妻子跟前,“好好看看自己的样子,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跟乡下的疯婆子没什么两样。”
说完,气冲冲地摔门离开,门外站着一身绿色制服的快递员,保持着敲门的姿势:“先生,您的快递。”
“谢谢。”曹立德礼貌地送走快递员,拆开盒子,映入眼帘的是血红色的一片,他拿起里面的纸条读起来,“你的女儿在我们手里,想要她活命的话,限你明天中午之前准备十八万三千五百八十元,否则我们将把你的女儿以分段的形式送回你身边,一截小指不成敬意,不准报警,否则立即撕票。”
盒子里的圆柱形物体滚动到视线里,曹立德抬头看着正午明媚的天光,忽然有一种眩晕的感觉。
悠悠转醒的木琪芳哭嚎着,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看着镜子里映出的似鬼非人的脸,忽然笑了起来。
她对着镜子胡乱整理了两把头发,把眼底下晕成一团的睫毛膏抹得到处都是,利落地站起身整理好身上的衣服,走到门口取出挂在收纳架上的钥匙,透过玻璃看见晕倒在自家门外的丈夫,她就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确认丈夫不会醒来,拿着钥匙从侧卧走进储藏间里,挪开废弃的洗衣机,打开地窖的拉门,踩着竖梯一步一步走下去。
漆黑的地窖里,空气混浊,只有微弱的呼吸声。
木琪芳点开手机照明,在光亮的照射下着魔一般欣赏着眼前的景象。
一个浑身脏污的女人绑着手脚坐在地上,嘴里塞满了布条。
木琪芳忽然收敛起癫狂的笑意,一脸阴冷地看着她:“我的女儿在哪儿,你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女人摇着头,疯狂地扭动着身体,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你把女儿还给我,你把女儿还给我……”木琪芳发疯似的踢打起眼前的女人。
“怎么了,怎么了?”发现了尖叫声,医生和护士第一时间冲进门,推开站在那里的李佳缘,扶起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孔梦瑶。
孔梦瑶身上脸上满是新鲜的伤口,医护人员无不对房间里的“肇事者”怒目而视。
秦月明赶回来,亮出之前从钱小历那里拿来的警官证,赶走医生和护士后,三个人在房间的三个角落里对峙一般站着。
最先行动的是秦月明,捡了最近的椅子坐下来,问其他两个女生:“不坐吗?”
孔梦瑶上前一步,指着自己脸上和脖子上的伤口:“警官,我被打了。”
“是啊,流了好多血呢,”秦月明好心地询问道,“你要不要包一下,恐怕会留疤呢。”
不是伤口的事,孔梦瑶的眼神里有某种狠厉的东西渗出来,恐怕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指指自己的伤,又指了指站在远处的李佳缘:“重点是伤吗,重点是这种行为,你明知道她是凶手的情况下,还把我跟她放在一起,所以才会造成这种后果,总结来说,”孔梦瑶强势地指出来,“让受害人受到二次伤害,是你的失职吧,你坐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她抓起来,否则我不会善罢甘休的,对你失职的事情,一定会追究到底的。”
秦月明抬头望着她,一脸的玩味表情:“你看见李季缘分尸,被她逼迫着去弄硫酸不算,接着又被她关在山上小屋里囚禁了一天一夜,跑掉后又被抓到,然后被丢到山坳里用石头砸,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秦月明意味深长地说,“我以为,或许,你会比较怕她呢,现在看来,不是这样的。”
孔梦瑶稍稍收敛起嚣张的气焰:“那不是因为警官你在这儿吗,她伤不到我的,我相信你不会让她继续伤害我的。”孔梦瑶向前俯身,殷切地说,“警官,请把她抓起来吧。”
秦月明不慌不忙地摆着手:“抱歉,我做不到。”
“为什么?”孔梦瑶和李佳缘几乎同时震惊地望着秦月明。
“因为,”秦月明用平静至极的语气回答说,“我只抓真正的凶手。”
“警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孔梦瑶上前一步。
李佳缘却默默退后半步,眼睛里闪烁着莫名的感激,可是那一闪而过的感激神色很快被某种坚强的意志感染,她止住自己后退的身子,站定说:“警官,我就是凶手。”
秦月明并不回应她,抚平自己衣服上的褶皱:“我们从哪儿说起呢,”歪着脑袋认真想了会儿,“啊,从山上吧,”她转向孔梦瑶,“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警官,为什么要提山上的事?”孔梦瑶的态度缓和下来,用建议的口吻说,“我们抓到嫌疑人了,请快一点把她绳之以法吧。”
“干嘛这么急呢,”秦月明好奇地问道,“难不成你是怕她跑掉吗?”
“没有啊,”孔梦瑶说,“只是,犯人既然自首了,还是处置一下比较好。”
“你喜欢看电视剧吗?”秦月明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什么?”孔梦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秦月明充满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还好,”孔梦瑶迫不及待地把话题拉回来,“可是警官……”
“电视剧里被抓到的犯罪嫌疑人说什么样的?”秦月明问道。
“警官,我们现在……”
“说什么样的?”秦月明强势截断她的话,“回答我。”
“他们都说自己无罪……”话未说完,孔梦瑶倏然收口,咬着嘴唇恨恨地剜着眼前的女人。
“他们都说自己是无罪的,”秦月明帮忙把她未说完的话补充完整,“就像你现在这个样子。”
孔梦瑶的眼神变得危险起来:“警官,你为什么要……”
“是我杀的人,说我杀的人!”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李佳缘突然冲出来,越过孔梦瑶站在秦月明面前,“是我杀的人,请一定要相信我,请把我抓起来吧,求求你了。”
“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自己有罪的。”秦月明说,“这个说法还挺新鲜的,说说你为什么要认罪吧。”
“我……”李佳缘明显停顿了一下,“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想的,”秦月明“提醒”她说,“你分尸不成又买硫酸毁尸,还逃到山上的木屋里,企图杀掉目击者,可不是要伏法的样子。”
“那是,那是因为我知道你们救了孔梦瑶,知道事情藏不住了,所以来自首。”
“好,”秦月明说,“姑且算你说得合情合理,我们换下一个话题,你是通过什么方式杀死曹江珊的?”
“我,”李佳缘说,“这不重要吧。”
秦月明没有回答,脸上的表情却不容许她轻易蒙混过关。
“我……那天我们都喝多了,一言不合就……”
“你怎么杀的她?”秦月明抢在她说醉酒记不得前阻断她的借口,“杀人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事情,即便醉酒也应该记得吧,况且之后还分尸了,说明你的神志说清醒的。”
“我,”李佳缘犹豫着,“我是,我是掐死她的。”
秦月明略略点头,没有作出评估价:“在山上呢,为什么不直接杀掉孔梦瑶,还给她机会逃跑报警?”
“原本是想要杀掉她的,”李佳缘回答,“我是想让她慢慢饿死的。”
“即使逃跑后再次被抓到,也没有改变主意?”
“没有。”李佳缘回答。
“为什么?”秦月明步步紧逼。
“因为不想自己的手染上血,”李佳缘说,“我想让她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