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政务已毕,神策府内难得空静。
巨大的棋盘前摆了张高椅,将军放松姿态,斜靠在椅背上,金眸半敛,打量着面前的残局。
过不多时,门外有访客申请入内,与他掐算的时间正好相合,看来十王司的讨论已有结果。
来者是位年轻判官,名为冷疏,人如其名,满身冷漠疏离之感。她常在因果殿与幽囚狱轮值,极少离开。不过今日派她前来,景元倒是并不意外。
此人职权属于“问”,专司审讯,手段非常。传言经她审问过的犯人无一不如实招供,甚至精神失常者也不例外。与其他判官不同,她并不喜欢直接读取因果,而是痴迷于使用各种方式让犯人自己招认罪行,说出的每个字都会被刻在她独有的那份录罪之卷上,同时也将在犯人心中打下烙印。她认为,亲自承认与铭记罪行,是对犯人最好的教化方式。事实也证明了冷疏的能力,经她处理过的罪囚,从今往后都不会忘记自己曾做过什么,绝不再犯。
可是优秀如她,也有碰壁的时候。有一人,曾另她的录罪之卷空无所获,那便是丹枫。
那时罪罚已定,并无争议,冷疏却总是不满丹枫沉默的态度,她未经申请便擅自前往狱中问讯,使尽浑身解数,终是失败而归,此后一度沦为十王司内部笑柄,也因冲动收到严厉训斥。
景元曾经与她只有一面之缘,过去这么多年,再次看到此人,虽无多少印象,也依稀得见其变化。时间磨平了太多人独有的气质,现在立于他面前的判官,早不复当年那般意气风发,甚至有种比肩工造司金人的机械感。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个子的冥差,好像是叫做缉风,前不久在一桩魔荫身伤人的案子中立了功,景元对他有点好感。
“坐吧,不必拘束。”将军换了下姿势,不打算从椅子上下来,温和地开口,却只看着辑风。
冥差局促地觑着身旁的判官大人,见她毫无所觉地从旁找了张椅子,便也紧跟其后坐下。
景元这才把目光转向冷疏,对上她冰凉的视线,笑了笑:“有劳判官亲自前来。我一向尊重十王司意见,贵司有何高见,景元洗耳恭听。”
辑风感觉将军属实有些客气过头,又从中琢磨出一丝阴阳怪气,联想到不久前十王司高层瞒着将军擅自答应持明长老之事,连忙起身行礼,要说些什么。
景元摆摆手:“唉,不要拘束嘛。二位刚刚入府时无任何表示,现在又有何必找补呢。既然大家心里都不想再提,翻篇就是,商议之后的决定才重要,你说对吗?冷疏判官。”
冷疏面无表情地点头,开门见山道:“饮月转世灵智已开,十王司接纳持明龙师意见,为确保其不似前生那般肆意妄为,暴虐成性,需予以教化。”
教化?景元倒是有兴趣听听他们的想法,但心中到底不悦。
“继续。”
“在龙师已令他模糊忆起前世的基础上,我们认为有必要让其熟知仙舟律法,认同前世所犯之罪,才能悔过自新。”
“……”
冷疏顿住,看着雅座上的那英俊的男子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莫名有些想笑。
她与景元年纪相仿,这位将军早前的经历太过丰富,可能连他自己都忘了曾干过哪些荒唐事,冷疏却记得一二。仙舟律法几度更迭完善,其中不乏景元的推波助澜,这位曾经满怀巡海游侠之心的轻狂少年,最是热情良善,亦胆大妄为。
岁月变迁,大概从战争爆发时起,他就再也没有使过性子,今日倒真是极为罕见,非但丝毫不避讳自己与重犯暗通之事,反而还埋怨起十王司专断了,有趣。
当然,无论如何,将军的理智始终胜过一切。毕竟眼前此人,是于危难之际力挽狂澜的帝弓天将。冷疏深信,哪怕他与丹枫有过纠缠,他的思虑也绝不容置疑。
接下来,她终于将征求将军意见的目的表达出来,是代表十王司的诚恳询问。
辑风在一旁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内心庆幸,这位总能把上司怼得面红耳赤的判官大人,还好在将军面前服了软。
景元听罢,面上也浮出微笑,起身从椅子上缓缓下来,眸中如有星芒闪过,璀璨动人。
“感谢冷疏判官代为传达,有劳了。”他微微颔首,然后转身回案前坐下,神情变得有些凝重。
“在我看来,当年灾难最大的成因莫过于持明与仙舟的隔阂,最后于丹枫身上集中爆发出来。如今,那孩子的境遇甚至比当初还要特殊,他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一切,无法反抗,不能发泄。如果再强加以训诫,恐怕将适得其反。”
“……有道理啊。”辑风喃喃应道,然后看了眼冷疏。
冷疏眉头皱起,也在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