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他迷迷糊糊问:“少侠是哪儿人?是洛阳,还是开封的?”
你悄悄抽走自己的衣袖,笑答:“我是清河籍人士。”
“清河?”曹元忠砰地一声掷下酒杯,大笑起来,“这不是巧了吗?百年前凉州差点被吐蕃人烧干净,那年的郡志上面记载道,有一清河游侠协助张淮深将军铲除贼人,才使凉州幸免于难。如今少侠也是清河人士,岂不是天意?天不让我沙州亡于回鹘人手下!”
“百年前、郡志?”你惊得站起身子,桌上的酒食险些被你推翻在地,“什么郡志?”
你那一下的叮铃咣啷声骇得曹元忠酒醒了大半,他见你面上冷峻目光凛人,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就是《天水郡志》。虽然凉州现下被回鹘占领着,可是自汉武帝设天水郡时,便有记载郡志的传统,至此一直持续到凉州失守前。”
“这天水郡志我可以看吗?”
“当然可以。少侠要看?那我随后遣人送去驿站。”
“夜不脱已被安置到驿站去了,随时可与兄长一齐出发。”
张淮鼎在帮兄长收拾东去长安的行李,那本曹议金誊写的《天水郡志》被他捏在手里,迟迟未放下。
凉州的第二个小张将军不知为何心里生了愤愤,他难得沉着脸抿唇问自己兄长:“兄长是要效仿玄奘法师把‘经书’送去长安?长安有人看你呕心沥血带去的‘经书’吗?”
“又不是要给谁看。此去长安可能再难回凉州了,带本郡志聊以慰藉罢了。”
张淮鼎想,才不是这样。那本郡志看着崭新无比,唯有临近卷末的一页有反复翻阅褶皱的痕迹。兄长想看的明明只有那一页,想聊以慰藉的也只有那一页。
是清清楚楚记载了咸通二年某个清河游侠事迹的那一页。
张淮鼎那个曾经意气扬发、吐纳山河的兄长竟然藏着如此私心。
“兄长,你还是忘不掉他?本来这归义军也不该由我继承,全是因为兄长你后继无人……”
张淮深浅浅打断堂弟的话:“淮鼎,归义军只是叔父让我暂为管理。如今你也长大,该由你接手带领大家了。”
“可是我资历尚浅,难以服众。”
“曹长史那边,我信得过。”
“曹议金一向欲同我们结秦晋之好。但是索勋可不是什么善类,要不是有游侠哥……”张淮鼎突然卡住,因为他意识到无法忘掉某个人的除了兄长,还有他自己。于是他咬住舌尖,逼着自己改了称呼,“要不是有他,夜不脱和它的几个孩子可都要被杀死了。你怎么还放任索勋呢?”
“他是你姐夫。”
“那又如何?我有很多姐姐和姐夫,你也有很多堂姊妹。”
而张淮深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索勋有野心,但是他一向疼爱你,你可借此善加利用。”
小张将军哪怕被自己亲人忌惮算计也不在乎,他只是全权为归义军和堂弟着想着。
张淮鼎沉默地将郡志小心包好后递给了兄长,未长开的眉眼里是年轻人的执拗与不解,他问:“兄长去长安真的没有私心吗?”
你是不是早就想把归义军丢给我了?你是不是想去长安见谁?
小张将军用宽厚的手掌摸了摸堂弟的脑袋,尔后拍着他肩膀道:“淮鼎,归义军交给你了。”
张淮鼎无故落下了泪水,止也止不住。父亲离开凉州时他哭了,父亲亡故时他也哭了,他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哭。
他的明知故问没有得到回复,可是他什么都懂。那个惊鸿一面的游侠是如此炽热明媚,在凉州这般苦寒偏远的地方,能够遇到那样的人,谁都会念念不忘的。
“没想到这沙州还有人惦记你呢?”王清手勾你脖颈上,冰凉手指徐徐挑动少年人的下颌。他在你不住翻阅书册的间隙,将手伸向你被葡萄美酒熏热的胸膛,“乖孩子到底在找什么?难不成……”
你在找真相,一个你可能确实真真切切到了河西,真真切切地影响了这里的真相。
妄图证明你与张淮深的痴缠并不是假的。
想至此,你突然捏住王清不安分的手,看向他的眼中有细碎脆弱的水痕。你边揉额头边与他道:“这书看得我头疼。”
王清听罢果然心疼不已,哪还有调情的心,立即转而用手指抵住你额角轻轻按压、摩挲。“你后来在席间喝了太多酒了,身体自然受不住。我去找醒酒汤来,这郡志明日在看吧。”
王清的话里有不容置疑的威严,而把他支走也正合你意。你朝他乖顺垂眼点头,作势就要躺榻上去。
然而待艳鬼的身影彻底消失后,你即刻翻身下榻,行动间哪有半分醉酒的疲态。那本厚重的郡志再次被你翻开,你誓要弄清楚那咸通二年所记之事是否真与自己有关。
可等王清端着醒酒汤回来时,他不仅看到了已在榻上安睡的你,也看到了一个陌生虚晃的身影。
他随即抽刀砍去:“哪来的孤魂野鬼,还不速速退去!”
其实那郡志上对咸通二年之事本也没有过多的记载,但是你翻阅县记、人物以及古迹卷时竟然都发现了清河游侠出现的身影。
唐咸通二年吐蕃纵火一事中提到过,归义节度使张议潮和张淮深的部分提到过,古迹飞镜阁也提到过。
就好像是有人刻意要在这上面留什么痕迹般,一处不够,所以要三处、四处地加。想要让后人都记住这位无名的清河游侠,一个在咸通二年突然出现又消失的神秘过客。
只要有人记住,那便不是某人的一场梦。
你的手在颤抖,血液在奔腾。天旋地转,万籁无声。
在这一刻你突然什么都明白了,在怀疑在留恋的不止有你,远在时空的另一头,有一个人早早地就开始惦记。
比你早了一百零一年。
那滴滑落的泪水并没有沾湿泛黄的书页,它被一只透明的手接住了。手的主人道:“少侠,别来无恙啊。”
有些事情真的出乎了你的意料,起码在你幼时缠着江叔寒姨要去江湖的时候,根本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两个男鬼缠上。
也许是艳福不浅,也许是美人恩重。但你确确实实深感无福消受了。
当时王清的刀被张淮深的剑挡了下来,刀与剑砥砺,梅与雪争妍。刀势辟阖吞尽剑影,重重雪色逼压红梅。
谁也不肯输,谁也没有赢。
他们为避免吵醒你,战了十数招就收手了。两鬼本就武艺超群,对上的那一刻他们就已清楚对方的实力。
也不知是不是某种意义上的婆媳矛盾作祟,他们均看不上对方,且开口的第一句就夹枪带棍的。
“我就说应该把那块玉丢掉,真是什么脏东西都沾过来了。”
张淮深于榻边坐下,手抚少年人勃间的镇冠珏,好整以暇道:“那你有本事让少侠醒来后,亲自丢了啊。”
“何需等他醒过来,我可以自己来。”王清逼近了几步,红披风无风自动,猎猎招展下掩盖了他滔天的怒气。
“那你便来试试。”
最后这块镇冠珏也没有被丢掉,不过这个所谓的“试试”却被实践了。
他们无法在武艺上争个高低,自然需从别的方面去尝试。这不,试着试着就全试到你身上了。
张淮深跨你腰上,那只持莲的佛手在玩弄你。
“淮深,淮深……”
你的嘴里含着王清的手指。
王清和张淮深都在逗弄你,根本没有给你痛快的打算。于是你只能委委屈屈地催促身上的张淮深。
那勾人的敦促落到张淮深耳中,并未让小张将军满意。“少侠叫错了,你应该叫我什么?”
你只能哀求:“佛手郎,我想……”
你的渴求没有吐出,因为王清张口完全含住了你的未尽之言。
而王清趁此间隙,睃向被冷落的张淮深,目光挑衅。张淮深见此只笑,他伸手拨弄你勃间被汗水浸湿的镇冠珏。然后举起宝玉在王清眼前晃了晃。
建隆四年春的时候,赵宋的朝堂上涌现了讨唐伐蜀的纷争。正如赵普和赵光义当时要在雪夜争先南还是先北,如今的他们又争起了先唐还是先蜀。
从开封来的海东青立在你的肩上,你将大内来的密信展开。
王清在你身旁看了几眼,觉得没甚意思,“赵宋如今连这都要争上一争?那他们何时才能收复北地?”
“北汉尚未打下,燕云十六州一时半会恐怕难以收复。”
张淮深怀抱破白,似笑非笑:“河西失守就算了,没曾想幽蓟都能丢掉。”
“幽蓟是石晋割出去的,这可与赵大哥无关。”你细细读起密信,嘴上继续道,“而且河西失守多年,中原战乱频发,因此无暇顾及也属人之常情。你们可不能借过来人的身份趁机抨击啊。”
“信里写了什么?”张淮深发问,决定揭过这个话题。
“廷宜说,赵大哥听了蒲先生的话要先伐蜀国。”你将密信团起揣近兜里,“重光大抵又能喘口气了。”
“乖孩子你的知己可真是遍布九州啊,怎么哪哪都有?这个李煜我之前看着也不像好人。”
“你连盈盈都觉得不是好人……”
张淮深以手抵唇,咳了一声,打断你和王清的交谈:“既然中原那边有动作的话,说不定回鹘这边会趁此间隙发难。”
“哪又有何惧?我身边有你们两位大将军,若回鹘真来犯,未尝没有一战之力。去瑕,禄伯,你们会帮我的吧?”
明明少年是在问他们,可眸中的光彩明晃晃地在说,你们会帮我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张淮深和王清一时握手言和了,甚至于还能凑一起对内功心法进行改善。汲取明晦同尘和移武易经两者之所长,又重编成一份适合普通守军亦可修习的心法,再由你尽数交给归义军士兵。
操兵演武、列阵排军也得了更一步的指导。所有的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去了。
你坚信归义军可以收复失去的河西州郡,重新打通河西走廊。只要打通了河西走廊,商队往来只会给河西和中原带去源源不断的好处。
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希望便会多上那么几分。
这份时机来得很快,在乾德二年末的时候,赵宋终于出兵伐蜀,而与契丹暗通款曲的甘州回鹘也终于有了动作。
那一天对于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来说,是不平常的一天。他眼望那五彩的狮子旗,心头被脚底窜上的火炙得生疼,眼睛也突突跳起,恨不得跳出眼窝,跳到那枞枞而来的大纛上。粘着,监视着他们。
这一天对于你来说却是如此稀疏平常。你与张淮深和王清费心操劳不过就是为了这天。你身上甲胄亮如长昼见星,手中无名剑稳稳端着。马蹄飒飒中,你看向身边的张淮深和王清,快意而笑。
乾德二年十二月辛酉,甘州回鹘出侵石关峡,归义节度使曹元忠率众退之。
三年四月乙末,归义军克肃州。八月己末,克甘州。十月丙寅,克凉州。
开宝元年二月辛亥,归义节度使来贺长春节,遣使以河西十一州户口来献。封归义节度使为敦煌郡王。
你的眼睛被王清的红披风彻底蒙住了,眼前只有红艳艳的一片,身上人的节奏并非是你熟悉。
王清和张淮深的声音届时一齐响起——
“少侠猜猜是谁?”
“乖孩子说现在是谁?”
你懵懵懂懂地说:“是佛手郎?”
王清阴恻恻道:“猜错了。不听话的孩子该被罚。”
张淮深满意地轻笑出声,可这话里可没有要帮你的意思,只有火上浇油。“少侠果然更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