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丝篁馆散学后,兰因一路疾跑回雪居,作为唯一的徒弟,他自是想要第一个恭喜师父突破,然而见到宣虞的一刻,兰因不由有些怔住了——宣虞身上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让他相貌、尤其气质与前段时间比起来都更为冰冷,倒是更像兰因初见他那时候了。
宣虞看见兰因,朝他微微点头,接着继续同丹哥说话:“我先前教你去和阿祈讨件替身傀儡,要回来了吗?”
“带回来了,”丹哥从袖中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木偶人,接着却有些尴尬地欲言又止:“只是……”
宣虞接了过来,划破手指,在木偶背后所贴的黄纸上书写下契文,密契结成的一刻,兰因只觉眼前一道白光闪过,木偶便已消失不见,而身旁赫然出现了个长得同宣虞很像的女孩儿!
——确实是女孩!大概十五六岁年纪,神情也如宣虞一般疏冷,兰因惊呆了,长大了嘴巴傻傻地看着,直到这替身傀儡女孩在他的注视下吐出了宣虞的声音:“这是从前你娘想出来,伙同公输来戏弄我的把戏。”
他语气无甚变化,对公输祈的称呼却一下从“阿祈”变作了“公输”,兰因便知宣虞对此还是有些情绪的,却也不是真的在生气,但还是连忙收回了目光,转而朝向宣虞,信誓旦旦却也是发自内心地道:“她和师父你其实一点也不像——师父你比她好看太多了!”
宣虞轻笑了声,随手捡了枚蜜饯,递到兰因嘴边:“尝尝,有没有你嘴甜?”
兰因不好意思又开心地咬了。
丹哥见宣虞这时心情似乎很不赖,才敢轻声道:“宗主,方才收到中州那边的情报,施长老好像在查……您的身世。”
***
施钩玄走在白玉京的街衢,白玉京实无愧千年仙都之名,可他却全无心欣赏——那一日,楚明彰最后说的话这些天来一直都在他耳边反复地回响:
“……那天,还是个小孩的宣无虞被叫到宴间,被虞氏子以狗奴辱之、打骂,他们大概不是第一次那样干了,有着非常多折磨他的办法,还有一个虞氏子竟欲骑到他背上去——他们那时候磕了些药,正在兴奋的当头,竟没人注意到,宣无虞一直在袖中藏着柄短剑——可就算知道,又有谁能想到?那样一个病歪歪的小孩,竟然敢在那虞氏子想要胯到他身上来的时候,一下抽出剑捅穿了那人腹下!喷出来的血登时就把我吓得酒醒了……”
“这一下算是捅出了大事,那虞氏子虽没死,却被废了丹田,虞家如何能善罢干休?他那身为姐夫外室的姨母——小宣氏终究也保不住他了,我听说他最后的结局是被送入了江家丹房,做那试丹的药人……”
“——姐姐你嫁进江家这么久,如何能不知道进江家做药人的下场?这惩罚比杀了他恐怕还要残酷百倍,虞氏大概是满意了,更何况,我后来也听说,没几年后,他那姨母小宣氏也暴死了,从此,没人再关心这孩子的下场——可谁能想到,他后来再出现,竟是作为剑仙的嫡传弟子!姐姐,我这些年时时想着这件事,越想越觉心惊:宣无虞当年到底为什么会成为剑仙的弟子?!——要知道剑仙与江氏本家交恶长达百许年,却奇迹般地,在宣无虞出现后,关系明显缓和了下来,而且以宣无虞那样的出身,剑仙却毫不计较,给他与自己最宠爱的小徒弟年幼便订立下了娃娃亲……”
这句话,忽然宛如一道惊雷,炸响在了施钩玄的耳畔——其实也非楚明彰此言有多震聋发聩,只是这话让施钩玄又想起了一直以来一桩难解的疑惑——他从始至终都未曾想过破坏辛夷与宣虞的婚姻,一者自是因两人间的婚约乃是剑仙所赐,二却是因他两人青梅竹马、相知相伴长大,感情始终要好,就算那不是少男少女间的情愫,也有非他可以替代的亲昵,这全然做不得假……甚至有一次,宣虞在比试中折断了剑仙亲赐给辛夷的剑,辛夷都没有因此对宣虞产生任何埋怨——这些年他无数次回想过去,发现这两人关系的转变大概是以剑仙去世为节点,突然毫无预兆地走向了分崩。剑仙因突发意外去世后,只在短短数月间,宣虞囚禁辛夷,辛夷毒害宣虞,昔日亲密无间的同门师兄妹竟是反目成仇到了这样的境地……
施钩玄心里一团乱麻——自施家离开后,他就把蓬莱这些相伴相携的同门都当作自己真正的家人,只是宣虞的身世才令他忽然间发觉,他似乎从来就没有真正地认识过他们……
他怀揣着满腹的心事,与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并未多予留意——这两人俱作白玉京世家子的常见打扮,一人头戴金冠,一人手持玉扇,皆气度非比寻常,尤其那持玉扇之人,虽容貌寻常,举手投足间却有种倜傥的风流态度,以扇骨抵着唇珠,一双眼似笑非笑地在白玉京街上的十二楼间来回环顾,正是伪装了容貌至此的檀金和提桓两人。
提桓这时忽然拿扇子遥遥指向五石楼,笑睇向檀金:“听说江家那五石楼里,藏着不少灵丹妙药,我都抢过来,送给你,如何?”
“呵呵,那自然是好,”檀金听到这话,嘴上答应着,却实在没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他来之前刚磕饱了金丹,此时还处在眩晕的余韵中,脑子不大清醒,故而才敢这样明显地敷衍提桓,实际上满脑子里想得都是:那江家可是有位号称半步化神的老祖……
提桓仿佛知道他这念头,笑道:“别担心,无虞会帮我们的。”
“噗,”檀金闻言,却是直接喷了,他现在深深觉得如果不是他磕药彻底磕晕了,那一定就是提桓终于修他那邪门的魔功修疯了,主要这实在太匪夷所思:“——师兄你刚刚说谁?无虞——宣无虞吗?”他瞪着提桓,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提桓也淡笑不语地回视着他。
檀金自小就是有几分害怕这位师兄的,这可是位货真价实“笑里刀剐皮割肉,绵里针剔髓挑筋”式的人物,被他这样看了一会儿,檀金便先胆怯了,笑声百转千回地变成了:“那——宣无虞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提桓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过来问他:“我记得你好像一直不喜欢宣无虞?”提桓敲着扇子,饶有兴趣:“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我从第一面见,就看不惯他那装相的德行!”檀金啧了声:“无论他装模做样出温煦有礼,还是摆出那幅冷若冰霜的姿态——我都一见之就反胃。”不过说起宣虞,转念想起一事,檀金眼珠一转,根本压抑不住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师兄,他知不知道……?”
“知道什么?我攻打白玉京的计划吗?——当然了,”提桓笑道:“我在攻打中州之前,就给他去了封信,详细地说了我接下来的打算——你说,若你是他,从前一直活在江潮生的阴影下,好不容易,江潮生终于死了,却又被江氏辖制,你要是他,这时候会不会选择帮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