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因惊讶,随即不由恍然想到:原来当初自己第一次面见到宣虞时,他正一个人坐在花林里画画——而那一日,正是师父的生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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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山自成灵境,是以时间流速较之外界飞逝更快,而这期间,施钩玄呆在中州,却每每只觉度日如年,只因这檀那不知为何,自那日被逼出心蛊醒来后,病情竟又有了反复,这段时日整日吐血不止,而施钩玄竟对此无可奈何,而更令他烦躁的是,召当时剿灭婆罗门大能嫡系传人、后裔的通讯早已发出,这些人却拖拖拉拉,竟是直待到二月十一,花朝节前一日,方终于在江府聚了齐。
而江氏又多有殷勤招待,于是直延迟到了这日晚间,他们才终于接到消息说可以到檀那在江氏所住客院会首了。
去的路上,施钩玄实在忍不住和宣虞抱怨:“你是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檀那根本来不及交代清楚就又……”
宣虞笑着打断他:“你又不是不知道仙盟这些年的状况,若是和自己门派显著相干的事还好些,但一听恐怕是要为维摩诘出力,自然就不愿掺合了。”
施钩玄默然,他也是关心则乱,再加上确被檀那反复的病情折磨得心急火燎,此时早已自知失言,但一进门看见嫡兄施长泽,那才压下的心火就着实又有了更蓬勃的趋势。
偏这时,那姬希光第一个注意到他们的到来,起身笑着寒暄:“施神医和宣宗主到了啊。”施钩玄和他原本不熟,此时只觉这一声“神医”比起奉承,却更像是在阴阳怪气,不由疑怒兼有地瞪了姬希光一眼,姬希光也不以为意,仍笑吟吟的,一副主人家的作派请他们入座,教施钩玄更觉这人怎生这地讨嫌碍眼了。
而其余人这时还在议论白玉京这连日来的乱象:“听说城中多有魔修制造骚乱,提桓的部众妙音紧那罗、幻香乾达婆,还有他那从前的师弟檀金、檀济也都有现身。”
昆仑药姑的嫡传弟子莳花仙子毫不掩饰对此的不屑:“有江家老祖坐镇玉京,他们不过是跳梁小丑——能掀起什么风浪?”
其余人大概也都是这样的态度,只将此视作无聊时的谈资,施长泽见宣虞到了,更是以此为话头引他加入进来:“说来,那幻香乾达婆上次还被宣宗主废了一条手臂,更是不足为惧了。”
宣虞坐下,也礼尚往来地笑着同他寒暄:“天白这次也随我们来了中州历练,表现得很是出色呢!——七日前他们一起巡逻城中,就遇上了魔修作乱,天白也在战斗中受了伤,却还是不愿回宗门安心修养呢!”
施长泽听说施天白受了伤,马上看向施钩玄,但见对方脸色淡淡,便知道儿子的伤必然不重,心下松了口气。对于这个极叛逆不服他管教却天资出众的嫡长子,施长泽心里其实是不乏满意和骄傲的,面上却只板着脸斥道:“这个逆子性情着实不驯,平时实在多劳宣宗主费心教导了!”
宣虞笑笑,没再接话。而众人此刻聚齐,檀那也被侍人从内室搀扶来了外间。
他面色惨白,入座后,犹咳嗽了一阵,平息下来,就着侍人端来的汤药咽下血沫,也顾不得再做什么铺垫了,直入正题道:“这次召大家来,是想说说我那师弟提桓——咳咳咳咳——的来历。”
众人神色各异。不过檀那一介天盲,不刻意使用佛眼时,也注意不到他们的反应,只是自顾自说道:“自仙盟建立以来,维摩诘便负责典刑狱,以九曲冥河关押被俘的魔、鬼两道罪人,而诸位想必也知道,吾师慈悲心肠——选择的我们师兄弟几个嫡传弟子,包括我在内,其实都是与禅寺有渊源的带罪之身——檀金身具妖族血脉,生来即带镇妖锁,檀济也是魔修在冥狱里媾和产下的孩子……”说起旧日师门,檀那忍不住双掌合什,面现悲悯之色:“师父怜悯我们这些罪人之子,所以将我们都带到寺院里养大,悉心教导栽培,而提桓,我还记得——他正是婆罗门覆灭之后被师父带回来的那批孩子之一。”
施钩玄忍不住道:“所以他是婆罗门余孽?”
莳花仙子却断然道:“不可能。”她是几人中年岁最长的一个,二十年前婆罗门覆灭时,已为金丹大修,因此对当年的事倒是知悉甚多:“你们大概并不清楚婆罗门那时的盛况,当时整片南土,几乎都处在其阴影之下,而且其修行的方式非一般的邪异恐怖,宗内每个魔修造下的罪孽都可谓罄竹难书——是以当时,我师父、剑仙、陵阴真人等前辈都决定势必要斩草除根,几位大能联手筛查,不可能有余孽能够逃脱——不过,你这样一说,我倒想了起来,当年婆罗门邪修大肆为祸南土时,据说俘虏过许多修士、凡人,或留待吸干其修为,或作为血腥祭祀的人牲等,后来婆罗门覆灭,一些还侥幸活着的俘虏便被释放。只还有些失去家人而年纪尚小无法独立生存的孩子,被映月禅师带回了千佛禅寺安顿。”
檀那点点头:“提桓确是那批人之一,他那时已是个少年了,到了禅寺很快表现出卓异,因此不久就被师父看中收入门下,而以师父当年对他的信任,甚至曾让他代为掌管明镜非台来看,显然也从未怀疑过他的身份,只以为他是婆罗门的受害者……直到我眼看他从师父……”然而,他说到关键,却忽然控制不住地大口咳起血来,无法再成言。
众人都或皱眉,或焦急地等着他的下文,只有宣虞始终面无表情,而姬希光则一直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这时,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师兄莫要着急,我替你说也是一样的——直到你看到他从映月那里取回了属于他的东西,对不对?”
在场许多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他这话的含义,檀那猛地抬眼,眉心的红莲印一灼,佛眼瞬间照出了对方真实的形容:“提桓……”
“姬希光”——或者称他提桓更为妥当——微笑着站起身,血红的左眼珠转动间,如镜面般映出了一道厉鬼的身影,这厉鬼现身的一刻,整座屋中的烛火都蓦地开始受惊般地剧烈摇摆,映得众人的影子也不住惊颤般地幢幢扭动——忽然,无数道鬼影自提桓的影子间浓墨似的散开,纷飞的青绫般纠缠向屋内众人的影子,转瞬间竟已将诸人影子缠住,而后花瓣一样地片片撕扯!诸人只觉神魂被片片撕裂般地剧痛——是“阎摩”崔罗什的必杀绝技:魍魎索魂!
而在崔罗什出手的当刻,宣虞也同时抽出了断水,毫不犹豫地剑斩向地上那袭向自己与施钩玄影子的鬼影!断水冰寒的剑气冻结向地面的青影,却被那阴影灵蛇般灵活地躲避开了!而这一击虽落空,却成功阻挡下阎摩片刻,让崔罗什没能瞬间即锁住宣虞和施钩玄的自由身。宣虞冷剑似的目光和断水剑尖也在这未遂一击后直接掉转向了提桓!
提桓见此,冲他微微一笑,身影便如燕鹊般轻盈地向后掠起。而宣虞提剑便追,衣袂飘飞间,两人身影俱如惊鸿般疾飞入夜色,又一路掠过江府向外急驰而去。
施钩玄本也想要跟上,却忽听宣虞语速极快地对他以意念传音道:“去找阿祈!带他去游仙楼!那片地下藏有座陵墓,入口是座被封印的荒井!——告诉阿祈,他就能据地形找到入口,崔罗什现身,今夜玉京必然大乱——你们去那里等我!”
想起宣虞的出身及与江氏的仇隙,施钩玄知他定有打算,没有犹豫,便转身去找公输祈。
而就在这他们相继闪离江府之际,崔罗什地上流转的魍魎鬼影也在不住地膨胀着,数不清的摇曳鬼影也缢住了越来越多的江府中人,终于,将整座江氏府邸都容纳在了自己的影子中!
宣虞于追逐提桓的途中在夜色下回首,只见远远看去,江府宛如于瞬息间沦为了鬼域!——西洲那一战吞噬掉九曲冥河与其中数不清的魔、鬼两道修士后,崔罗什显然功力大涨!
像是知道宣虞在这一恍神间想着什么,提桓后掠的身形略略一慢,两根手指便拈住了断水冷厉胜寒冰的剑尖,提桓抬眼微笑地看向他道:“——即便如此,阎摩也杀不了那江丹秋。”
宣虞回神,断水霎时剑气四溢,直取向提桓的各处命门,而提桓仍是以拈花手相抗,两人快速对招间,提桓的手指每每弹上断水剑身,击得锵锵声不绝,而断水更是于风中释放出鹤唳般尖厉的剑鸣,响彻了玉京夜空。
两人在稍纵间即追赶过了半座玉京城,而他们身下,玉京各处也爆发起了或大或小的骚乱——显然是提桓的部众也在此时采取了行动。而待他们相继落到游仙楼楼檐上时,玉京已是完全陷入到了动乱当中。
但这样的动乱却在这时湮灭在了一声震撼整座仙城的爆破声中——仿佛是为了印证提桓方才的话一般,江府的方向忽然爆发出了冲天的明紫火光,一下撕毁了崔罗什操纵的所有幢幢鬼影,甚至几乎将全部夜空都燃烧了起来——这样恐怖的威能,只能是江家那位老祖大能江丹秋出手了!
提桓望着那方向,微微叹了口气,然而语气却半点未受影响,仍是十分笑意盎然:“江丹秋毕竟已半步跨入了化神境,着实是难对付啊!——而所谓半步化神尚且如此,所以无虞,你可以想见吧?——当初知道你竟成功设计死了江潮生的时候,我是多么地惊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