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积玉进门后,先恭敬地给施钩玄行了礼,又问兰因伤势,施钩玄直接代替兰因答道:“他受了些惊吓,所以也就别在这儿废话了,也好教他多休息养神。”
裴积玉被明怼,也没恼,仍旧好声好气:“听公输师弟讲,当时一共有七名贼人现身,其中六人一直在围攻他,后来见势不妙便主动撤走了,但另还有一人,当时是追着兰因走了,不知具体下落如何——兰因师弟,你可看见他的去向了?”
“他……”兰因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隐瞒实情:“我……我不知道……”他其实很清楚那贼人已死,但也知道自己这样一说,必然会引来一连串的追问,他就得明确交代出师父送他的若水吊坠了,这若放在以往,他必然会选择坦白,可是不久前,他刚发现了这吊坠的秘密用途……更何况,兰因年岁渐长,对宗门内那许多自己讨厌的人也渐渐不吝于以阴暗去揣测了——万一自己说完,像郁离子、江朝颐那些人想把师父送他的法宝抢走怎么办?出于这一些小心思,兰因选择了说谎。
“哦?”裴积玉挑了挑眉,不知道是信还是没信,淡淡一笑,接着问了下去:“好吧,那兰因师弟又是否看到了那突然出现的若水剑意……”
但他还没说完,就被一旁的施钩玄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一个小孩子,能知道些什么?我说,你们有这个空,不如赶紧去追查到底是什么人敢进入蓬莱来暗害我门中弟子!”
裴积玉道:“是,我们一定会追查清楚,但该例行问的,也还是要问的嘛。”
施钩玄这时已彻底不耐烦了,冷笑:“可我看薛师叔派你们做调查,更关心的分明就是那若水剑意的由来,而并不怎么把这次的意外放在心上!——怎么,他是在怕剑仙突然回魂?”
他这话说得不敬,却堪称一针见血——薛潜乃江潮生嫡系师弟,然而剑法、境界皆与江潮生完全无可比,是以直到江潮生死、宣虞上位这些年,才终于凭着资历辈份出头,施钩玄冷声道:“师兄欲专注精进修为,一年多前便将掌宗大权交给了薛师叔暂代——然而现在蓬莱都乱成什么样子了?居然有人敢嚣张到在宗内公然谋害弟子!我听公输仪说,他们仿佛是被故意引去那里的,而当时紫翠山很可能被人布下了某种结界——现在都半天过去了,你们可有了任何线索,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害他两人,又是谁在那里布下的结界?”
裴积玉默然,只得起身道:“是。弟子这就去查。”
待他走后,钟纨也不由不满道:“真是的,裴师兄人倒是不错,就是薛长老也太……”她不好意思直说师长无能,只能委婉道:“就宗主闭关这会儿,也不知道究竟怎么代理的宗门,使学宫弟子的份例已近一年没发放了,丹房那边也是,说库存不够,竟不给正常批发药石了,许多师兄师姐修炼因此已受了大影响,都在不满呢!”
不想施钩玄听了,却是叹息道:“傻丫头,薛潜确实是无为,却并非你想的那样庸碌——他这分明是已看出了江朝颐决心与无虞反目,所以才有意纵容之,以报从前那几年无虞借江氏之手打压他之仇啊。”
钟纨和兰因面面相觑,没想到宋文期往日瞎说一样的派系争斗居然当真就正在发生,更没想到宣虞已是腹背受敌的局面,他们终究年纪还小,钟纨不由忧心忡忡道:“那这可怎么办呀?”
“等无虞晋升出关吧,”施钩玄倒是一点也不觉慌神:“反正到时候他肯定会解决的——就是不知道他那边现在究竟是怎样的进程了……”
而待钟纨和施钩玄也离开后,兰因喝下安神汤,躺回榻上,摸出了若水吊坠,师父曾说,这是送给他的护身符,而这一次,便果然保护了他——师父又保护了他,兰因的神情变得柔和而幸福,手指摩娑着吊坠表面,它仿佛师父与自己的某种密契,以至于方才裴积玉离开后,兰因犹豫少顷,还是没有对着施钩玄说出这吊坠的存在,也没有说出……他其实清楚知道师父修炼的进度——他在那次无意间找到了师父后,就渐渐摸索出了通过自己识海与师父见面的方法。
想到这里,兰因熟练地催动灵力,包裹住吊坠,用意识携带着它进入了自己的识海,而后深吸了口气,其实他的灵力、神识刚刚都巨大地消耗过,现已非常疲惫,但又有一些话非常想和师父说:在那刀就要割到他脖子的一刻,他真的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无比庆幸又失落,庆幸的是他有师父冥冥中的保护,但失落也是因为这个——每一次,他都需要师父来保护,如果他能变得更强就好了,这样下次遇到危险,他也能保护身边的人……我什么时候能变强呢?什么时候能真正和师父学剑?
于是兰因双手环住仿佛密匙一样的吊坠,毫不犹豫地一跃跳入了海中,努力拨开水流下潜往海的深处,直游到尽头,勇敢地穿梭向那庞然的黑色漩涡——兰因的神魂又在其中碎作了万千的星点,像在隧道里滑行一样飞快地流动着,直朝着隧道尽头的:“师父!”兰因微笑了,神魂的光点在冲出的那一刻熟练地完成了重组,直直地撞进了宣虞的怀里,仰头看向他,无声地叫着:“师父~”
——他仗着宣虞正在专注修炼心法,完全看不到,更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蹭在宣虞身上撒了会儿娇,然后就像每次来到这里时那样,依偎着师父,静静地凝视他。
很快,兰因便发现了不对——以往宣虞修炼“冰心”时,神情都唯有平静,但此时,眉眼间却隐有动容之色,兰因下意识想要平抚,却在触手时,抚摸到了温热——若水底冰寒至极,那这温热是……师父在流眼泪?兰因一愣,手指便移动到了宣虞似蹙非蹙的眉心间,他或许并非故意想要窥探宣虞的秘密,只是想读懂宣虞早已成了兰因最大的心事或者说烦恼,而当他的神识再度悄无声息地入侵进宣虞的识海时,便正看见了宣虞恰在回忆的往事:
——那是间形如牢狱的阴暗房间,这时门被霍然打开,两个仆妇打扮的高大女人走进来,而当她们粗硕的影子逼近角落,就愈发衬出瑟缩在那里的那个孩子的瘦弱。
其中一个仆妇说话了:“哟,这就是那个特殊的极阴之体?说来,也不知道这样极阴的男体,究竟能不能人道啊?”
这江氏的仆妇不过随口与同伴说笑,不想那个一直低着头、浑身都因为疼而冷汗涔涔地发着抖的孩子闻言,倏忽抬起了脸来,他的脸色惨白,那双眼却在黑暗中也亮得慑人,一声不吭,就那么冷冷地看着她,教那仆妇竟吓了一跳,兰因也一惊:师父!
那仆妇回过神,后知后觉自己竟被这样一个羸弱的药人吓住,忙啐了一口,而同行的另个仆妇则已掏出了丹瓶:“他这极寒之体,倒是耐受丹毒,”说着,便扼住了宣虞的下颌,硬生生地掰开,而将一枚丹药塞进了宣虞口中!
药效不久便发作了起来,宣虞痛苦地揪着衣领倒在地上痉挛,那两个仆妇则观察着他啧啧议论了起来:“这味‘催心’之毒据说是七小姐独自炼出,服用一盏茶后,便会如心疾骤然发作一般,如此看来,当真可怕……”
“朝颐小姐不愧是老祖亲自挑选的传人,”另一人称叹:“这样小的年纪就已能自创丹毒……”
她两个又旁观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只剩下宣虞还兀自捂着心口在地上弹动挣扎,他疼得不知溢出了多少生理性的眼泪,却始终倔强地咬紧嘴唇,忍住不发出任何一声的呻吟,以至于已将下唇全都咬烂,直到最后,奄奄地一动也不能动了,像是已悄无声息地死去。
兰因怕得要命,他也在完全止不住地跟着一起心痛流泪,明知道这是师父的回忆,师父不可能就这样死掉,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去探他的鼻息,确认他的存在,想去替他擦掉那满脸咸湿的眼泪,和唇间流溢出的鲜血,想抱住他——可这只是回忆,是以兰因根本触摸不到,这更让他害怕了,害怕就此失去师父,师父在这一刻竟变得从未有过的柔弱、可怜,他看着他那被人折磨得毫无生气的样子,竟深深觉得师父是需要他来保护的,也只有他能来保护他,他沉浸在这足以吞没他的情绪里,浑身都不由自主地发起了抖,不知道到底是因为那强烈到淹没了他、使他窒息的恐惧,还是那更深且重的愤怒:这些胆敢伤害师父的人——恨意像锥子一样狠狠刺入了他的心间,竟让兰因从来柔软的心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冷硬,而咬紧了牙关发誓:“江朝颐,我一定要杀了你……杀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