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同一时间,裴积玉方从海上练剑回来,却发现,自己院子门外竟蜷缩着蹲了个人。
裴积玉一边打开院门,一边随口问:“来找我做甚?”
姬珣神情不安:“我爹这几天到蓬莱,我总要陪着他…但我发现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了…我怨他不早据实告诉我真相害我被拿捏了把柄…也恐惧因为自己害了他…我完全猜不出宣无虞这一步步是在拿我谋划着什么…我爹敬佩落夫人,却不晓得、更未防备宣无虞的深不可测…”而即便裴积玉与宣虞明显是沆瀣一气,但给人感觉没那么叵测,竟是姬珣唯一可以倾诉的人了——当然,他说这番话也是存了小心思的。
“你如果认真观摩过宣宗主剑道的话,”裴积玉边用巾帕擦着手,边淡淡道:“会发现他的剑意凌厉直截无匹,即便面对仇雔,也追求的是一剑击毙,剑心如此的人,”裴积玉饱含意味地瞥向姬珣:“你大可以放心,落到他手里——即便是那总耍小聪明不愿意老实的,也会被利落给个痛快的。”
玩完!自己这么隐晦旁敲刺探他和宣虞的关系、想尝试分化都被看出来了!姬珣立刻低头装回鹌鹑:“师兄说什么呢,我可愿意安分为您和宣宗主效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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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因这会儿都已拾掇好到了学宫——因为今日举行师授的“云水禅心”传承秘境,其实乃是蓬莱三十六座洞天之一,也是祖师孟水云飞升前分离下一缕神魂而创造出的“界”,其整体坐落在一片名为“山崖海角”的禁地中,这区域云集了数座大小洞天,平素是从不对普通门人弟子开放的,所以这次所有参与师授的蓬莱门人与应邀能到现场去观礼的诸位贵客,都要坐上蓬莱统一安排的灵舟搭载前往,而余下人等,就只能留在广场继续观看投影了。
兰因怕赶不及迟到,一早就来登船了,与同样积极凑热闹的宋文期碰上头,宋文期是作为接待文渊阁来客的弟子才有资格随行的。时候还早,他就先拉了兰因去看第二轮过后的放榜:“你昨天走得早,没看到后来的精彩处,闻人语师姐闯裴师兄剑阵过程中,明显受了其中行风的点拨,剑道似乎有所顿悟,还有天白师兄,过程那个一波三折!但仿佛愈挫愈勇,最后劈砺剑石的时候竟凝练出了一缕真正的雷电剑意!”
“师父做下的整个考核安排很冲击我们每个人能力和意志的极限,但只要坚持过了那个‘不可能’的关卡,感悟和提升自然就会获得了,这大概也是师父用意指点给我们的习剑心得,”兰因抿了抿唇,“但…”比起其他人的纯粹收获,兰因更多从中感到的,却是释放力量的危险!
“我不会再放你出来了。”兰因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神幻”嗤了声,但不待祂说什么,兰因就被抢走了注意——
“此榜是由宣宗主亲笔所书吗?”文渊阁现任的大学士蒋晟,也随着他们一起踱步了过来,得到兰因肯定答复后,感慨:“这字骨力遒逸,墨气随浓随淡,笔势露锋藏锋如此浑妙疏落而致,可见宣宗主在文道上亦精研匪浅啊!”
宋文期向来藏不住话,又面对的事自家师叔:“我自今年升四年生,有资格每旬进三次碧落浮黎秘境后,每回到嫏嬛借览仙家典籍的时候,几乎都能见到宣宗主!听兰因说,宣宗主只要无事的时候,就会去看书,还有蓬莱藏经阁的长生君也说过,半座藏经阁的典籍都曾被宣宗主翻阅过……”
蒋晟低低道:“看来日后宣无虞有望复兴蓬莱文脉啊…”
兰因一向最喜欢听旁人夸他师父了,比听到夸自己还要高兴,但因为对文道存有较深的偏见,难免觉得这话特没夸到点子上,不由反驳:“我师父还是使剑更厉害,只是他小时候身体不太好,生活的环境也闭塞,所以养成了爱看书,尤其好奇那他没涉猎过的种种奇异,这习惯虽一直保留了下来,但他绝不会认真去走文道的。”
“那倒可惜了,”蒋晟真心感慨:“想蓬莱开山的孟水云真人,书剑两成道,人称‘书贤’‘剑圣’,以文字的灵意成剑意,听说他留于世间的唯一剑谱就是副字帖,后人心摩手追便能以字意体会其剑意,你们学宫外壁间‘剑平万法’这四个字就是从中拓下来的,蓬莱文脉也曾昌盛…”然早不复昔啊!
而这时,灵舟上忽起了喧哗声,兰因和宋文期被引走关注,发现竟是两伙人起了激烈冲突——其中一伙是施天白与公输仪,而另一伙…
宋文期毫不掩饰地骂了声“晦气”:“昆仑那群人!”
公输仪想拉走施天白息事:“什么日子你闹起来…”施天白却不干:“分明他们找事,一直挑剔你造的灵舟!什么叫‘破落户’?显着他们了?!看不上下去啊!”
“那你说话可不算,”对方一人轻蔑道:“是你宗宗主请我们来的。”
“你还蹬鼻子上脸是吧!”公输仪眼看要拽不住施天白,扫见兰因和宋文期,连忙使眼色让他们来帮忙。
然而宋文期只顾着跟兰因说小话:“就这个姓贺的——就是药姑和贺令威的那个贺,你不知道这家伙有多狗眼看人!他一个筑基期,我却亲耳听他鄙视宣宗主‘区区金丹九境’,就是蓬莱这样偌大宗门的宗主,根本上不得台面,他们昆仑表现得若当回事,就也被拉低档次…所以才屡屡故意生事找茬…哎哎…你干嘛去…”
“什么东西也敢辱我师父!”兰因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变了,那令宋文期陌生和震慑的冰冷盛气又自内往外释放,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兰因就已越过施天白猛然上前——极响亮的“啪”!
双方都一瞬的阖寂,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兰因无比快准狠地甩了那贺氏子一个耳光!且他无疑重重积蓄了灵力在手掌,这一耳光过去,那贺氏子不仅被打得趔且没站稳,半张脸立即肿起,甚至嘴角都在冒血!
他不可置信,两眼喷火:“我要杀了——”
“干什么呢围这儿?”正这关头,施钩玄来了:“谁在这喊杀呢?”
“三叔!”施天白立马蹦起来告状!
施钩玄听完,先打哈哈:“都可以了…”但那贺氏子如何肯罢休?其他昆仑弟子也要讨说法,甚至威胁现在就要回昆仑云云。他们一不依不饶,施钩玄也撂了脸,威压释放,死死按住了这群人:“下船?我准了吗?你们回去怎么找长辈告状我不管,但给我老实参加完师授再走!”
也赖昆仑摆谱托大,派来蓬莱的甚至没一个金丹期的精英,那贺氏子恨得咬牙:“你们蓬莱胆敢……”
“这么多人围观,”施钩玄根本懒得听他放狠话:“你要不嫌丢人就继续现眼。”
昆仑余下人连忙拉他主动退去——原来因时辰已近,其他人亦相继登船,许多是相识门派、世家中人,纷纷在注目这场闹剧。大获全胜,施天白夸兰因:“干得漂亮!”宋文期也凑过来:“行啊你!”
兰因没有回话,但心弦,和掌掴贺氏子的右手都在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是因为兴奋!曾经,他那么恨江朝颐等人欺辱师父,却没有办法,这是第一次做到回击!这以后,他要像这样教训这些惹憎之人——然而就在想到此处时,兰因就看到了陪在姬希夷身边的郗兑!他今日戴了缕素白丝绦遮住双眸,却有所觉似的,在兰因看过来时,气定神闲地颔首致意——兰因皱眉,敏锐觉出了一点忌惮:对方给他的感觉比昨夜更可厌了!
人员到齐,灵舟开始升空向东飞行,直至停泊在一片无比苍茫的云海。施钩玄把兰因等人都叫到了身边,干等了会儿,施天白忍不住了:“这里就是吗?那怎么除了云什么都看不见?”
“等,”施钩玄道:“这个秘境只有掌宗的镇山令有权限打开…”
然而话音未落,就见道人影飞来,兰因眼睛顿时亮了:“师父!”
而只见宣虞振袖,却不是祭出蓬莱的镇山令,而是抽出了被温养在其中的断水剑!挥剑一剑刺入云海!
薛潜见此忍不住哼道:“我记得江潮生死后,宣无虞自拿到镇山令开始,便毁了断水剑鞘而以镇山令养他这把剑……”
这一剑气势如虹,所有云层霍然被狂卷的雪风剑意吹散,展现出了其中——
那略有年岁见识的都忍不住惊呼:“若水!”
——只见云层之间,赫然是江潮生当年对云水禅心这座传承秘境设下的禁制:笼罩在其上的,仿佛星河般浩瀚的一缕若水剑魄!它作为以凝固状态存在的一道封印,故而未随着江潮生的仙逝而消散,但当断水与之相划,剑应其名,这一剑毫无滞涩,将银河景象的封印一击即溃!
而断水剑经此后更径直一往无前,直朝向终于露出真容的秘境!
“云水禅心”的本体是一片浩淼,即便于高空仍望不到边际的山巅湖水,但在断水呼啸的剑意中,整座湖面开始飞雪结冰!更在宣虞飘然携剑跃入其中后,完整被冰雪结冻!只留一道道形如雪鹤的悲风剑气还在回荡……
好多人至此方回过神,就连昆仑弟子都在面面相觑:金丹九重,有这么强吗?剑修的剑意说到底是由无数道剑气构造出的,而每缕剑气又是在丹田内养出的,宣虞这一剑体现出的修为之精深广博——这金丹境是不是强得太离谱了?
不过也有那大能在暗觉诡异:宣无虞固然远远超乎寻常金丹九境的程度,但江潮生的封印如此轻易被破还是……
而此时,已入秘境的宣虞当然根本不会在乎他们的想法,他自进入伊始,便默默运转心法到最强,于是,目之所即,全亦变成了澄静的冰天雪地。
“这么一来,‘问道’的考验对你来说无异是形同虚设啊,”一道醇厚的男声响起,随即宣虞视野的尽头现出一道风度超卓的儒士身影:“冰心——你修炼的是《长生诀》?而且,还是连我都没怎么见识过的——仙、魔、同、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