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现实世界,苏娑诃布下那无尽无形、茧一样密络缠绵的命网力量,宛如被井喷的力量劈破开一般,外间的宏大束缚有所松动,剩下的法线竟再也镇压不住娃娃剧烈的反抗!冤孽命线一下全数被挣断,其上法铃也尽数粉碎!
婴灵撇下娃娃,一头汹汹直杀向自己被鸠占的身体!
宣柳早血崩昏厥了过去,等稍恢复意识,听见的就是宣桃急切的声音:“有气嘛?还有气!”也第一时间发现了宣柳醒来,赶紧将她拼死生出的孩子抱近:“姐姐,放心,孩子安好!”
宣柳心里一松,艰难地起身想抱过孩子来看,结果一对上这婴孩幽邃的眼睛,就如从头到脚被泼了一盆冰水:这绝不会是虞粲之的眼神!
怎么会?!宣柳一下抱不住婴儿,将他摔在了床上,可下一刻,又不信邪地握着剑爬过去看:不是虞粲之,那他会是谁?!可根本不是她看错了,这个婴儿的眼神确是虞粲之绝不会有的冷厉邪异,好像里面透出的是个怪物的灵魂!宣柳拿着剑的手不停在发抖:他只可能是那个邪孽!
为什么会这样?!宣柳悲泣,几乎被悲痛不堪地摧垮了,恨意让她几乎欲不管不顾地刺向这个万不该“活着”的孽障:那我做了这么多,粲哥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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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动在玄冥的发力下彻底止歇了,贺紫芝随即亦来到了此被封印的特殊维度,径直落到那骷髅的身旁,拾起他脖颈间挂的一串念珠:“看来他逃脱后是化身为了僧徒?”
“你也中这‘蜥蜴’鬼迷障眼的伎俩了不成,”江潮生嗤笑:“别忘了它的本家功夫,又教这‘地鼠’给钻空子了。”——在仙盟通用语中,为便于区别,对各人称的指代向来有语法上的区分用法,江潮生使用的这个“它”,无疑就是仙家对妖类的贬称,甚至还由其天赋能力类型赤裸裸蔑以蜥蜴、地鼠的类比。
语罢,他便驾若水剑意,乘封印被渗透的漏洞,循气息一路往现世追索而去。
而等苏娑诃终于稍摆脱江潮生和陵阴联合可称天罗地网的搜捕追杀,第一时间赶来看宣虞,都已是到了几日夜后。其实如果以他平时的谨慎,好歹也要完全确定是甩耍了敌人,绝不会这么不小心,他如此心急火燎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感知到祭祀失败了!
使他当即便遭受了巨大反噬,还要顶着伤损状态以一敌众,与四面八方的强敌斡旋,苏娑诃出现到宣柳面前时都没顾得上掩饰浑身浴血的狼狈,婆罗门的主祭祀是完全在他法界护持下监控进行的,顺遂理所必然,可这边的祭祀也是经他严密精心操持,苏娑诃不明白为何会出差错!
宣柳当然也一直在守着婴儿等他,一时又忐忑又期艾:“我尽按您的交代行事,但不知怎地…不过我事后有尝试补救……”
无需她说任何,苏娑诃已通过过去眼看到了这里发生过得一切,包括宣柳在这几日,为了转圜又对着宣虞多次施用法咒,显然想把他送回娃娃里,以给虞粲之腾地方,苏娑诃看得出清楚,这婴灵当下虽还倔强得扒着舍身,魂气却因此处于游散不实的状态了。
宣柳急道:“粲哥的魂什么时候才能换回来?”
“你的情郎永远回不来了,他的生魂已完全被绞杀得灰飞烟灭,”苏娑诃突然笑了,唇角诡异地翘起:“这天煞的杀孽,入世第一件事就是摧毁了他父的生、母的希望、我费尽心力的企划!”
然宣柳哪理解得了他笑什么?只觉五内俱碎,无法接受得浑身发抖,忽然惊叫:“你骗我!”她像是突然从邪教的深度洗脑中觉醒过来了:“你利用我,还害惨了我和粲哥!”
“你作为祭祀的经手者,我才会对任何步骤细节都耐心俱实以告——我会为了骗区区一个你影响到祭祀功败?我更何须骗你?我说得不都是你想求的,你情我愿,”对于已然失去所有利用价值的宣柳,苏娑诃再不“有求必应”“有求必给”了,而因此刻心情并不好,他的态度可称恶劣,与平时顺她的意完全相反,故意直戳宣柳最不想面对的心扉:“我唯一可以说隐瞒了你的一点,就是为了这杀器的血冤怨气更强煞,所以故意全交由你来焠铸,生而为人,却由其母所杀,是绝对不容于人伦的罪愆——但我不说,只是因你不想听,你想推诿这些……”
“你这个恶毒的邪神!”宣柳通红的双目满是恨意,在不能承受的痛苦绝望欺压下,她剧烈抖动着举起了红尘。
苏娑诃泰然子若,好像就在嘲笑宣柳的不自量力,可宣柳却是把剑尖对准了自己心窝:“你不是为带走这个孩子供你役使吗?”
她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像逼自己发狠似的用红尘生生捅穿了自己心口,心头血喷涌,宣柳念诵密文以血为引发动诅咒!
——这个聪慧的女子,在苏娑诃的教导示范下早掌握了婆罗门法门精义!更从苏娑诃言谈间,推测出了这杀器的能耐用途。
血和魔性力量大量浸入婴儿襁褓,竟瞬间成就了血书的文咒!宣柳用最后一口气力特意把内容亲自告诉苏娑诃:“…我以我的身魂成就诅咒,要让这婴灵永远禁锢在这副由我宣柳和虞粲之给予他的身躯,他永生永世为我‘宣’柳与‘虞’粲之子,必要为父母报仇,洗尽父母冤屈,杀尽我恨的仇人!”
血染透了她怀中“被她焠铸”又以血祭“绑定”的“剑”,宣柳最终以快意的眼神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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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宣柳这些不为人知的往事——苏娑诃想以之来攻心小宣虞的部分,小宣虞竟全都完全没有去让自己听闻。他厌恶宣柳,认定对方害自己,所以就根本不想关注对方,更何况呈现给他东西的人是另个想害他的仇人!他的思路简单明了,意志更达到极顶!灵魂里的深执强烈调动,眼里心里只剩这个杀伐苏娑诃的目标!至于苏娑诃说打不破“虚妄的时间”?他怎么会在意敌人说什么?!
——而恰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一切依靠因缘而生的世间法,都如梦幻,如泡沫中的影子,如雾霭一样地不可琢磨,无常变幻,同时又如同闪电一样地快速变化。应这样去对待)
苏娑诃也着实惊讶,明明没有人教小宣虞这样的佛法真义,可他怎么勘破的?!——明明无数经多见广、境界高深的修士也往往被他精妙的幻术法界迷惑困住啊!是的!这法界的真相哪里是什么时间的维度?!它只是一介伪造时间的玄妙幻境!
包括他所呈现给宣柳引她五体拜投的“主宰生死苦海”,也是他照宣柳内心的渴望和恐怖所投射出来的幻影!包括哪有任何扭转“时空”?——宣柳哪有刺杀过江朝云?她分明心底不敢、不想,所以苏娑诃应愿提供给了信徒需要的!——这才是苏娑诃能调动的最强法能!
可小宣虞如小剑一样的魂体不仅比电光火石还快得刺破了苏娑诃束缚他的幻境,且仍毫无犹豫、只更迅猛得向前,直就要刺透向苏娑诃“千如性相”的此世法相!那后面究竟藏的是什么?宣柳想象其如神佛一般伟大不可撼动,所以投射到她心里的阴影就是一座宏伟佛像,可小宣虞不知道,没想过,也完全不在乎!是以那背后的意义对他而言根本不存在。
千如性相的法谛一样无法对抗空性!更何况,苏娑诃渗透来此世的也确实只是一道力量幻影!如果被戳穿,那么苏娑诃现在这具活动的法身将会大受影响,甚至严重到破灭。
他几乎想笑,自己仅以这具法身便与仙盟那些大能周旋那么多年,却要在自己造物这里阴沟翻船?
——一把利刃,“开刃”的程序仪式是最要紧的,它将决定这杀器的基调气质,宣虞沾的第一桩血孽是以虞粲之来祭剑,确在苏娑诃企划之外,子杀父这同样是不容于世的罪孽,无疑会令他邪煞更甚,但“弑父”,也恐将随着成为他一生的主题。
就看他这样决意朝苏娑诃杀来吧!但苏娑诃却非恼怒,而是用垂爱的目光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了这把小剑一番:对于祭祀的失败,他从前总更归咎于江潮生那一剑,认为宣虞无比侥幸的生,无疑是受了映月佛性、白玉京仙家仍在绵延的气运恩泽,是花朝数万仙道修者的祈福无形中造就变飞雪为春絮。
直至此刻权威被挑衅,苏娑诃终于赞赏得真正看见了这把剑本身所绽放的光华:每一次熔炼锤打,都造成了真实的流血伤痛,于是亿千万次后便成就他的内里质地与表面琢磨的花纹,都全然与铸造他的宣柳彻底相反了!——宣柳有极致的自恋,欣赏自我的美,对自己身体的爱怜更几乎达到了病态的地步,而宣虞不在乎外表,且一生都不喜自己这副身躯。宣柳是随风变换飘向的拂柳,宣虞则最恨、拼死也不会屈从任何存在的主宰摆布、勉强,越强迫严逼会激出他越更强硬坚决的反抗。宣柳如荑的纤纤素手是只能用来弹琴弄墨的,她无法用其去杀任何人,即便是对她痛恨的仇人;宣柳的有知成就了她的畏怯,她一生活在自己自圈的柔弱困境里,无法对外部,而只敢对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动刀,最终举起刀发出最有力的一击也不是向着她认为绝对强大的存在,她认为那无谓、不能造成有效的伤害,她觉得用自己痛恨的一个去祸害另一个才是明智!但她也不是没有武器的,恰恰是她表现得:眼泪、哭诉、柔弱的姿态,让她轻易得到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同情。而据自认“这世上唯一了解宣虞”的兰因讲,他师父的手握笔杆子就浪费了,是只有剑才配得上他的,而他更是兰因向往的“大英雄”,他以一切流泪软弱为最深的耻辱,甚至被伤害本身都只觉屈辱!所以他不屑于向任何人倾诉自己的遭遇,不屑于辩解自己的心迹,他当然更不会要其他人的任何怜悯施舍,这对他而言无疑更耻甚辱极,比恶意还要难堪!他一生都在做自己的英雄,他一定要手刃仇雠,他的剑尖永远对准最强悍的存在!他只要做最强者!
当然,宣柳身上人性的智慧优点,宣虞也通通一生缺乏:他的不自惜几乎到了一种执拗得硬要折磨透自己、榨取尽自己的血和痛苦为养分的地步。宣柳因与外界始终有层厚厚的玻璃罩子,似近实隔的处事,使无人不觉她通透善解人意,她无疑懂得保护自己、取悦他人,一生给人的感觉都是柔弱无害,于是甚至多年后,她的仇人江朝歌斥骂宣虞都要讽他不肖生母性情,更有那么多的人无比爱怜她,嵇平明看过她的血书也谅解了她的无奈而怒斥宣虞不孝。而几乎每个与宣虞近距离接触过的人,都要怨怼受不住他的直接厉煞,他的不屑作伪装、必要以锋芒强势压人更被无数人厌恶非议。他甚至都不具备被爱与爱人的能力。
——只是苏娑诃也从未把他当作“人”衡量过,他是一把足够凶横血虐的杀器,便够了。
而这些心念转过只在一霎——苏娑诃不会给小宣虞真正威胁他的机会,现实中他只是念了一段安魂咒,一往的小宣虞便只觉脑海间突然被抽空一样的空白!
而旁观的那个小孩,就只见苏娑诃催动一阵念力大风把娃娃吹回了原本的位置,那娃娃便闭上了眼睛,又变成了那块被缝满黑线的破布,苏娑诃却随后摘下了几片婆罗树叶喂给娃娃。
小孩好奇:“你在干什么?”
“我把弟弟暂时遣回了他原本的地方,”苏娑诃笑了下:“但这个叛逆的小孩不肯如他那具身体生母的意,听她的话,她向他许愿他不肯顺应,于是她给他下得血脉诅咒爆发了——看见没有?就是这些黑色的线。”
果然,是带着恶意缝得,才会这么丑陋。而就见随着娃娃吃下这些蕴着灵光的树叶,他身上密密麻麻被扎出好多血的针眼在渐渐止住流血。
苏娑诃心情不错,见小孩好奇,便同他讲述补完了宣虞身世后面的部分:
宣虞的魂体被强制捆绑在了那副本该被放弃的躯体上,而苏娑诃为引开江潮生等人的注意,也不敢一直停留在玉京,他施法术稍篡改了宣桃等人的记忆,把一切合理化后,就又流窜外地,只时时会回到玉京,将祭祀所得到带有神树福泽的树叶喂给宣虞,这相当于把属于生得福泽气运也分渡给了他一些,苏娑诃这时只是想保住他魂体的聚合,不因为被这么反复驱离出舍得折腾流散去任何部分,但没想到,苏娑诃竟随即发现:这婴灵不仅在这副躯体中觉醒了,还认了宣桃做主人!
苏娑诃难以理解,这回保住他生的是自己,他为什么会认可那个痴愚凡俗的女人?是血脉诅咒的影响吗?因为宣桃与宣柳血脉相承?
不管强断宣虞与宣桃的命缘线,还是覆盖逆改宣虞灵魂的意志,都会大为损害他的威力,且就在这关头,清妙寻来了。
纵然陈清妙伤得厉害,可苏娑诃状态也谈不上好,他立即抹去自己在此间全部痕迹,当即动身离去。
“那个凡俗的女人根本驾驭不了他,强行绑定只会给她自己招来灾秧,我们只需要等待时机——本来,他是我为你准备的‘杀人刀,活人剑’,这世间最厉害的亡魂杀器,”苏娑诃说着,过去眼间显出瞳相,是他原本预计祭祀得到的“完美体”:
只见一个容貌昳丽的年轻男人——小孩认出了那分明是长大的自己——通体的血脉诡异得凸起,里头竟活生生长满着丝蔓状的绿株!而随着他操控这些绿络往体表浮现,另一种依托其而完全迥异气息的力量在他身周爆涨开!一下淹没了召唤者的形容——而只能看到那血煞凝紫的怨魂邪灵!魂气本身就是层出不迭的厉刃,不仅教小孩凭一个虚像就感受到了其威力,且又一次瞬间暴戾粉碎了苏娑诃的瞳相。
“‘如影随形’?祭主你御鬼魂的功法!”小孩很兴奋,双眸亮烁:“我不想学别的了,就想学这个!还等什么哪,你现在就帮我把他抓回来啊!”
“但他不愿意,”苏娑诃语含深意地道:“况且支配者一定要强大过被契者,否则密契是无法建立的,无论驾驭兵刃,还是驯服凶兽,如果不能彻底制服他,那便会被不甘的奴役杀死。”
但小孩从小接受的只有神的眷顾祝福、婆罗门教众的膜拜献礼、苏娑诃的亲自教导,优待对他来说天经地义,他从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所以他没有尽领会苏娑诃话后的深意,只是暗自记恨上了这个偷走了他好几片树叶福泽却不肯自愿当他奴隶、玩具的这个“弟弟”,武装上他的自己明明可以那么厉害酷绝!他对宣虞这一生的印象也在此定形了。
小孩此后经常趁苏娑诃不注意,就把娃娃拽下来狠狠踩踏泻愤,后来发现苏娑诃根本不管后,更演变出了施加各种火烤刀剪的酷刑,只是这娃娃顽强得很,材质怎么也毁不掉——这再说下去,就要奔着另一段多年后正式开启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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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先说回小宣虞的魂体被苏娑诃扔离了婆罗门,出了梦界,那与“现实”非关的“虚妄”一切——婆罗树下的一切便全在他记忆里消失了。
小宣虞是在宣桃温香的怀抱中醒来的,他身体爆开的血脉竟也同时在奇异地自愈。
但小宣虞睁开眼,却本能觉得奇怪,好像忘了什么,努力回想,只回想出了那只诡娃娃的身影。
小宣虞赶紧往檐下去看,那里却根本没有那样一只娃娃。他问宣桃:“姨母,你看到那儿有那样一只娃娃过吗?”
宣桃听了他的描述,由大喜过望转为大惊失色,她再不通邪术也知道巫蛊,更联想到了小宣虞这次突发疾病,就是有人害他!马上详细得问小宣虞,更吩咐在整个玉璇玑院搜查清理。
小宣虞很惊讶,有种难以说清的情绪:“他是不好的东西吗?”
宣桃肯定得告诉他:“对!絮儿别怕,姨母不会让人再害你的。”
小宣虞怔怔不说话了。
且小宣虞虽忘了苏娑诃的存在与他的预言,但宣桃却正如他所言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开始一意用各种法子想让小宣虞变得亲近他的父母。小宣虞不对她直说他对宣柳的厌恶了,但在他养病期间,云儿却发现他也不看书了,就那么整日盯着檐下久久地发呆。
云儿问他想什么呢。小宣虞说:“那个娃娃,我不觉得他是不好的东西,我想知道他去哪了。”
小宣虞很少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但那些年,他一直在找他的那个娃娃。
云儿后来干脆要给他做一个,可做什么样的他都说不是那一个,问他那娃娃到底长什么样子,小宣虞轻轻说:“我觉得,他很像我。”又说:“我不是想要那个娃娃,我是觉得他应该需要我——我可以好好地保护他。”
“像宣无虞那样的性格,怎么可能喜欢养娃娃过家家?那无疑是他所想象出的一个同类,”沈乾这么和郗兑论断:“他感受到自己作为邪孽的特殊,不合于世人,无法自处,所以才想象出来了一个和他同样有人类外表却缺乏人性的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