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这还没进门,迎面就不期碰见两个熟人——陆少渊和元真真。
陆少渊还没顾上客气,元真真便丝毫不假辞色,招呼都不肯打一个便径直拉着陆少渊走了。
“哇哇哇,”这边菜都上齐了依旧还堵不住公输祈的嘴嗖嗖放冷箭:“难得有小姑娘家的从始至终都对你这么不来电啊!”
兰因本来正专心在给宣虞剥虾——不仅因为宣虞的手还带伤,换到平常他也习惯这么做,因为如果是他亲手烹调或是处理好给宣虞,宣虞便只为意思着,也每每都会动一两口了。
听到公输祈此言,兰因不由动作一顿看向他:“小姑娘?”
公输祈端详着他,敲着筷子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语气古怪:“嗯哼~看不出来吧,他‘改邪归正’前可比现在讨小姑娘青睐多了,老施那时候都要酸死了~毕竟那俚语怎么道的?哦对——男人不坏,女人莫爱嘛!”
兰因闻言不晓得为什么,心间也涌上一股不一样的感觉,手上彻底木木的不会动了。
宣虞本来正在沉思,根本无所谓公输祈又在寒碜他甚,但察觉到兰因一直炯炯地觑着他瞅,宣虞抬眼轻笑:“怎么了。”
兰因恍神,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思忖着公输祈的话,神思不属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师父,你坏吗?”
宣虞看着他,如实道:“就……还挺坏的吧。”
“我也爱你。”兰因几乎与宣虞同时脱口道。说出来他才意识到自己这回是讲了什么。
桌上这时一片安静,不知何时起,大家皆不言语了,都在安静旁听他们的对话。
所幸大概没有人发现,兰因这话中的“也”实际只是在思量着“男人不坏,女人莫爱”的前言说出来的,这个他“也”显然对标的是“女人”,大家只理解到了他是指宣虞不管怎么样他都喜欢,加之他还小的时候就老说这类甜言蜜语表白,便显得没有那么怪了。
施天白受不了:“你拍师父马屁能不能别这么恶心啊!”
唯一觉出些不同以往意味的,却是宣虞本人——因兰因在俯近说这话时,身体压过来不容忽视的感觉,同时桌下脚尖还抵着在一下下节奏非常奇异地轻轻点着宣虞的脚,教宣虞心上莫名地掠过一丝绝不该出现在他们关系中的联想,只是还没来得及成形就被宣虞自行掐灭了:兰因完全可以说是由宣虞从小抚养大的,就算真有挑逗什么的,也不可能是由兰因来对他进行,以及还有一点隐秘的心理因素干扰:宣虞才觉做了“对不住”兰因的事,就算他“自问”对此没有任何心虚,但也因此不想把兰因往他认为的“坏处”做牵扯。
所以宣虞很快略过了无关紧要的这截:“你们试想,陆元二人为何会出现在此?”
闻人语对师父的话皆奉为圭臬,可对人情世故到底缺乏活跃的思维,皱着眉冥思:“……为何?”
施天白则压根懒得想,直接看向公输仪:“为何?”
“他们只有二人简行,我们行走也未见或听说昆仑派弟子在附近一带执行什么任务,或许便是私下的行动,下山历练一类?”公输仪猜测:“吴江并非什么资源富饶处,就是一座供来往者临时歇脚才兴起的小镇,如果专程来此或许也是去剑阁的?我记得那元真真的佩剑山鬼也是上过名剑谱的,”但立马又想到否认:“可那是山鬼在上一任主人的手里了,如果他们没有像宗主这样能令欧冶子打破原则的手段,恐走不通剑阁的门路吧。”
“吴江虽非重镇,水道却四通八达,”宣虞提醒:“特别这里可直通‘忘川渡口’。”
“他们去魍魉鬼域?噢对想起来了,元景霄死在阎摩手里,这是去报仇——哦不寻死啊。”公输祈吐了鱼刺随口点评。
“对啊,”宣虞瞧着公输祈:“恐怕是有去无回…”
“那不行啊!”公输祈一拍桌子:“我对那把剑还挺感兴趣的,白去送阎摩还不如给我!”难得他能把要去打劫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徒弟,走!”
公输仪施天白还都是毛头小子,对那两人更有旧怨,这回有公输祈撑腰,兴奋得跳起来就跟上。韩灵雨亦无可无不可地随着。
座位一下便空了半余,宣虞挑眉看向犹安坐着一动未动的闻人语,突然道:“阿语,方才讲剑道心得,我忘记说一则,你不是好奇我怎么学会凤栖梧的剑法吗?我过去与他多次练习过招,同高水准的对手多多交手,体悟自然就获得了——那陆少渊有人说,是昆仑这代第一人……”
闻人语有所领会,坚定地对宣虞点点头,追着公输祈他们也去了。
于是宣虞再看向仅剩的兰因——结果兰因已然收拾好了东西,揣着剑站起来自然而然问:“师父你打发走他们想单独干嘛?咱们现在去吗?”
宣虞默了默,还是没再推却什么,带上了兰因,两人亦出镇搭上了一条灵船。
船夫小哥很是热情,上船后就一直搭话,还问宣虞会讲吴语,所以是哪个大门派的仙长回乡探亲吗,宣虞答道:“家中长辈少时居此,同她学了点。”但后面看出他无意多说,那小哥便专注驾船不再叨扰了。
兰因也发现宣虞似乎心神颇复杂,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默,更竟然罕见地一路正襟危坐。他们日薄西山时出发,在太湖行过小半个时辰,宣虞叫停了。
那小哥意外:“客人,距前面宣城还有挺远段距离呢……”
但已经可以眺望见依稀了。宣虞重复了遍:“就先泊在这里吧。”而独自登上了船头。
兰因有想过要不要跟着的,但被宣虞按着脑袋留在了原地。
他终于想到师父为什么会瞒着所有人到这里来了:宣虞今日还特意穿的是他平时绝少穿的浅银色衣裳,系了纯白的头带。
云静月华,宣虞独自伫立舟头。而恰巧,一座载满宴饮修士的游船正远远经过,隔着渺漫的湖水,宣虞瞧见了那上头卖眼掷春心的美艳歌女,犹在唱着词调古老的《越人歌》。
等那游船彻底驶走,宣虞才收回视线,望着随水波漾络的月影轻轻开口:“其实这些年,在许多时刻,我本积攒下来了很多想要和你说的话的,但现在却好像变得都不重要,没什么想说也可说的了。”
“我一直不敢吊祭你,没有办法面对你,直到今天也是……”
“陈清妙说都是我连累害死了你,也没什么错,”宣虞吐了口气说:“我一度回忆想起你,都只能想起你对着我无比失望伤心流泪的样子,我从没有给你带来过什么愉快:从不听你的话,永远叛逆自以为是,连谁对我好谁对我坏都认不清,自大地认定会是能保护你的英雄,可实际不顾后果,从没为你的处境多考虑过,直到如今,我还依然无法接受你的身份,忍受他们以此侮辱你——我那个时候甚至不认为你是爱我的,我觉得你对我好只是因为宣柳的关系,我心里反复质疑过我和江朝歌对你孰轻孰重,我还多次听到他和你说要一个自己的亲生女……”
“所以我根本没有想到过你会为了我……”宣虞深吸了口气:“我也根本不配你付出生命对待…我后来悔、恨、无以自处…所以我彻底‘杀死’了那个‘他’……”
“我后来尝试全都改变,尽按照你教我的做,虽然未时已晚,对你来说,什么也不能再带来,”宣虞说:“但我希望,至少这样我能够稍可以面对你一些,我曾想完全活成你希望的样子,替你完成遗愿……”
“可我又没能做到,就算是为了你……或许就如陈清妙所说,我生来即是绝对的恶性,所以才会感受不到、无法认同任何价值,建立起任何东西,”宣虞回忆:“那时我以为我就快要成功了,婆罗种就突然让我彻底认清了我不能。”
“辛夷吞下婆罗种后,力量被其汲取——孙小岚始终不明白婆罗种为何会在她身上孕育发芽,看来思邈道人并没有和她道明辛夷的身世……”宣虞想到哪,喃喃就讲到哪:“而受其法性影响,她的状态也发生改变:她映照出了我的欲求和恐惧…她相处时完全变得很像…我想象中的宣柳了…怀着一个邪孽的宣柳……并且她有一天和我说,我那么恨江潮生,有没有意识到,已经在变得和他一样……”
宣虞如今再复述时,相对平静,可在初次听到那一刻,对他却无异于五雷轰顶!宣无虞是可以为了宣桃改变自己行事作派的一切,甚至处心积虑、不择手段去追逐一些他其实并不怎么感兴趣的东西——因为他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除了切实的怨恨、痛和报复生出的快意,他就连对生命和死亡的意义,都不大能感受得到,对什么都无所谓,所以他当然可以为了宣桃认定有意义的事活着,或者说,如果不是宣桃的干预、要完成她所托,以宣虞那原本的脾气早就会选择像幼时一般,什么都不管不顾只想报复拉着仇人一起下地狱:那对他来说才是最直接酣畅的,但多么荒诞啊!他怎么能忘记了?宣桃的人格偶像就是江潮生,他顺着这条“道”方向走下去,终也一定会抵达变成他最恨的人。
宣虞坦诚:“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所以当我发现我的仇人、我恨的人已然显著塑造了我,我只知道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所以我试图强迫自己娶辛夷,以直面江潮生仍笼罩在我头上的阴影脱敏……但其实就像公输祈说的,我并不真正愿意,”宣虞坦言:“所以辛夷离开,我未尝心下不是松了口气的——就算需要婆罗种,也从来不只那一枚不是嘛?我在那之后,便瞄准了施家。”
“我为夺施伯通手里的婆罗种已拢共算计布局了十多年,如今天白却兜兜转转成了我的弟子——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去了,其实对我而言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宣虞又重复了一遍:“但我决不能让自己像江潮生。”
“况且,我也早已找回了曾经失落的那枚……”宣虞看向正蹲在船尾的兰因。
兰因原本心情是不太好的,听着缥缈的歌声远去,他也走起了神:虽然他也明白这样属实很没有道理,也绝不应该,可只一想到对于宣虞来说,宣桃显而是比兰因更亲密的人,他心里就酸酸苦苦的——他最亲密、这世间唯一、剩下甚至什么都可以不要的就是宣虞,宣虞要是也和他一样就好了。
然而船夫一句:“他是你哥哥吧?”却就教兰因陡然把这许多不快的情绪丢到了一边,忍不住追问:“为什么这样说?”又怕那小哥误解自己是不高兴了,连忙补充:“你是觉得我们像吗?”
“嗯嗯呢!特别像!”
兰因情不自禁露出这几日第一个笑模样,轻轻重复了一遍:“哥哥…”再望向宣虞,却发现,宣虞也正静静在注视向他。
“但我其实最初内心是并不太愿意真正接受他的,不只是因为他会重新回到我身边明显有提桓的手笔,”这世间无数人都好奇揣测兰因与宣虞的关系,宣虞只愿意同宣桃如实袒露:“更因为辛夷曾经的表现,让我预期他也会像宣柳…总之会是窥探我内心表现出的,针对我弱点的讨厌的样子…”
“他后来老挂在嘴边,我们初遇的那天是我生辰——我确实不喜欢这日子,但想想除了你,也只有他会一直记得想为我庆祝,岑寂倒也知晓,不过每每是教我去祭拜虞粲之,还有那天江朝颐宴请来了好多江家人,”宣虞至今仍无比清楚记得当时那一刻的心情,轻笑:“然后他慢慢走到了我的面前,很奇怪,我明明知道那是水月镜花的幻象一类欺骗我的样子,所以才会显得那么‘完美’,但我也还是讨厌不起来。”
“——他太像我希望我曾经是的模样了,与我相似的境遇却相反的行径,我永远也不可能做到的温顺、乖巧、全心全意、为了你的欢心需求不管自己喜不喜欢都愿意配合,毕竟我曾无数次设想过,如果我是这样听话懂事的孩子,那么你是不是可以少点苦难、也更开心一点,是不是才不辜负、才配得你对我的好,”宣虞道:“也是那一刻我就意识到了:我可以用他来修炼‘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