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莱恩是真不把他们当人看呐,那个苦累劲,谁能撑得住?”
“唉,有什么办法。人家是连长,摊上那样的,又能怎么样?谁会听你一个士兵的话?”
这几人走的是长廊的另一侧,虽然离食堂远,但可以避开人流。他们纷纷摇头叹惋着二连的悲惨遭遇,议论着三连的惨淡未来,不时爆发出大笑。突然间,他们都停住了脚步,一声不敢吭。
一连的连长李秋阳站在这条走廊上,静静地透过一扇窗户看着它室内的景色。他听到动静偏了下头,止住几个士兵敬礼的动作,示意他们不要出声,目光却仍停留在里面。他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
其中一个胆子大的士兵也往里面看去。
训练室里,整整齐齐地坐着三连的士兵,他们手中都拿着纸笔,神色肃穆,聚精会神地看向讲台。最前方是三连的两个队长,他们竟然也表现得像学生那样谦虚好学,神色专注。
近一百双眼睛盯着讲台上那个侃侃而谈的军官。她这会已经脱下军帽了,穿着干练的军装衬衣,马尾扎在脑后。显然那张脸还非常年轻,看上去稚气未脱,尤其当她转过头指着屏幕时,那瞬间像极了正在讲解难题的学生,表情严肃认真。
但没有一个人因为她的年龄表现出轻慢不恭的意思。简单的求知若渴似乎无法概括他们的表情,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一种神圣的意味,好像有一场巨大漫长的进化正在这间屋子里进行。
透过窗户,隐隐约约能听见女孩铿锵有力的声音,她正讲到人类发现阿德尔玛的历史。她讲述最初的人类是如何借助前文明留下的飞船,横跨阿德尔玛和莱萨之间巨大的宇宙鸿沟,来到这片荒凉的土地。
她说飞船降落的一刹那开辟者们以为是死亡的降临,看不到尽头的航行已经耗尽了他们所有勇气,没有人再对未来怀抱希望。
但他们活着,船长试探着推开舱门,映入这群风尘仆仆的人眼里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不曾被发现的可爱星球。从这里遥望莱萨和它身后的阿纳斯塔西亚,熟悉的星球们变得格外渺小。而在阿德尔玛的前方,佐贝伊德星闪着温润柔和的光芒,宇宙寥廓无垠。
“那时候的人类没有想到,这竟然是未来一百多年间,他们最后一次向宇宙探索。他们不知道自己将永远止步于前方的佐贝伊德星,不知道眼前看似无尽的宇宙存在尽头。和前文明所说的完全不同,我们宇宙的边界居然如此狭小。所以,我们生活在小小的宇宙。”
洛暮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小小的宇宙。”
底下听讲的人神情如痴如醉,他们没注意到洛暮在说出这句话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没注意到她表情里隐藏的淡淡的忧伤。
她继续讲下去,脑中想到的却是孩提时代她读到“肥美多汁的牧草”这个词后,饱受诱惑决定要去尝尝草的味道。那天她背着母亲撕下家中富贵竹的叶子。
说来这捆竹子还是她从小学举办的跳蚤市场上买到的,连带一个玻璃花瓶,只花费了非常微小的代价——小学生哪懂什么价格,卖出去就好了。母亲接她放学时大吃一惊,不知道瘦小洛暮是怎么扛动这么重的东西。
她们回到家给花瓶注水,修剪富贵竹的根部,把这丛翠绿养在清澈的水中。后来她们换过好几捆竹子,只有花瓶一直没变,从透亮到染尘,最后雾蒙蒙的看不出原来的美貌。十年后洛暮离开左拉,富贵竹留在家里悄无声息地枯黄焦脆。
洛暮把竹叶塞进嘴里,在孩子心里草和竹子都是一类东西,何况家里的竹叶看着青翠欲滴,想必味道更好。咬断叶片的那一刻她被糟糕的气味冲得泪流满面,但还强忍着坚持咀嚼。直到最后咽下去,洛暮才终于承认自己受到了欺骗,且做了件极蠢的事情。
想来那时她执着顽固的性格就已经初现端倪,以至于母亲无数次说她过于倔强。但洛暮一点不后悔,在她认知中凡事必须亲自试试才会知道个中滋味。
时隔多年,洛暮又想起了当时嘴里竹叶的味道,她在心里反复念着“小小的宇宙”这个词,像是要把它咀嚼到满嘴苦涩一样。
窗外,李秋阳注意到这几个士兵没有离开,他皱皱眉头问:“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我们,我们看连长在这里……”
“哦,我是路过,顺便看看三连在做什么。没事的话就走吧。”李秋阳说。
士兵们如蒙大赦地逃离了,只留下李秋阳站在窗外,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洛暮的讲话声停止了,房间内响起一阵椅子挪动的声音,看来三连的授课也结束了。李秋阳立刻远离窗边,快步走到庭院,仿佛从未从那里待过一样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很快,三连的士兵从前后两个门有组织地走出来,很多人脸上还带着长时间沉浸后的眩晕。最后走出来的才是三位军官。洛暮对自己的两个队长说:“听累了吗?”
“完全没有,连长你真的很适合做老师。”白越说。
“别别别,我最不喜欢做老师了。一想到应付小孩子就深恶痛绝。”洛暮连忙摆手。
“不用和小孩子打交道啊,去军校做老师。”布莱尔笑道。
“这也不行,天天教书多枯燥啊,还是喜欢做连长。”洛暮说。
她说完,三个人都大笑起来。布莱尔问:“那连长能再讲讲刚才关于阿纳斯塔西亚的历史故事吗?详细一点,喜欢听。”
“当然可以。走吧,路上讲。我们三个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
其他两人当然不会拒绝。
“这算不算我们的第一次聚餐?”布莱尔问,很高兴的样子。
洛暮作思考状:“那未免有些朴实无华。等到今后诸位都是上校或者大校了,回忆起来我们第一次聚餐居然是吃食堂,这份情谊很有一种相识于微末的感觉。”
白越笑了:“真能有那么一天吗?上校或者大校,我今晚就做这个梦!”
“怎么回事,都做梦了还给自己设限,往高的梦!要是我的话,肯定就梦自己当元帅。”洛暮笑着说。
“不愧是连长,就连做梦都比我们要大胆。咳咳,那我调整一下,少将,少将就行了。”白越说。
他们三个笑得喘不过气来。
“好啦好啦,做梦前先去吃饭吧,不然刚登上授勋台就饿醒了。”洛暮率先走出两步,忽然又问道:“刚才一连连长在窗外,你们注意到了吗?”
“完全没有,我们是背对窗户的,他在那里做什么?”布莱尔问。
“也许只是顺便听一下,好奇我们在做什么。我感觉李秋阳还算是很好相处的人。”白越说。他之前暂代连长一职,与李秋阳打交道比较多。
“问题不大,下次见当面问问好了,有些事情坦坦荡荡说反而效果更好。”洛暮做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