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套小房子没有用于待客的空房间,所以骆明骄睡方许年的房间,方许年去客厅睡沙发。
木质沙发的座椅是倾斜着的,柔软的海绵垫被压塌后人就会往内侧倾斜,平平稳稳地窝在沙发里。
方许年穿着起球的纯棉睡衣缩在沙发里说:“大小刚好,正合适我睡。你回房间睡觉吧,明天得上学,别晚睡了。”
夏天的夜晚总是闷热又嘈杂,建设小区位置比较偏,所以能听见一声接着一声的蝉鸣声。还有楼道里上上下下的脚步声,特别是高跟鞋的声音,十分明显,光是听都能知道那人走到哪层了。
骆明骄闲得无聊登上游戏,翻了翻好友列表,顾文素和冷皓宇都不在线,只有萧羽的一个小号在。
他刚想退出游戏,就收到了一条私信。
粉红色动漫女头,名字叫:别打小羽毛吖。
[别打小羽毛吖:骆哥来五排,我和我队友带你躺赢。]
[被抓就会死:不打了,明天上课。]
[别打小羽毛吖:呃……好吧。骆哥我看你发朋友圈了,那是谁啊,看着脸生。]
[被抓就会死:在新学校认识的朋友。]
他想了想,就这样的介绍太简洁,看起来也有些敷衍,方许年那么注重仪式感,把交朋友搞得那么神圣,每个步骤都郑重其事,让自己也不敢轻视这段关系。
如果他在的话,这样的介绍会让他觉得轻视或是尴尬吗?
骆明骄不想想那么多,但他不得不想那么多,因为他享受着方许年的体贴和坦率,就要接受他的别扭和敏感。
任何亲密关系都需要互相迁就,友情也不例外。
[被抓就会死:我们关系很好,他昨天在我家留宿,今天我在他家留宿。有时间介绍你们认识,他叫方许年,性格有些内向,但品性和脾气都很好。]
[别打小羽毛吖:明白,有机会一起玩。]
退出游戏后骆明骄点开了自己的朋友圈,方许年的照片在最顶上,还有一些他觉得有意思的细节,比如巨树上垂下的藤蔓,像粗壮的绿蟒。
不过,好像每张照片都有方许年的存在。
巨树的照片里有他细长的影子,指示牌的照片里有他的脚后跟,彩色围栏的照片里有他模糊的手指……
骆明骄点开照片看了又看,还是觉得那张笑起来的最好看,可爱的小熊猫将爪子搭在铁丝网上,方许年被搁在围栏外,努力伸手往铁丝网里递了一根小树枝,上面有一片翠绿的嫩叶。
小小的爪子伸出来没有够到那根树枝,把小熊猫气得团团转。
被晒得满脸通红的方许年露出一个很灿烂的笑容,骆明骄连忙举起手机拍照,但因为拍得太快了有些模糊,璀璨的阳光也遮住了方许年的眉眼,只露出勾起的嘴角。
看完照片后退出来,想刷刷朋友圈,就看到一条新的评论。
[骆明则:你拍得真丑。]
[骆明骄回复骆明则:没让你看。]
这时候看到提醒,方许年给这条朋友圈点了个赞。
骆明骄回复了他的赞:你还没睡觉?
[方许年回复骆明骄:我有点睡不着,在刷题。这个软件真好用,易错知识点的分析和重复特别好,还会换题型。]
[骆明骄回复方许年:好用就行。你早点睡觉,明天还要早起。]
[方许年回复骆明骄:好,我再刷二十分钟,凑个整点就睡。]
[顾文素回复骆明骄:你俩是没加微信吗?还是不会私聊?不要在我的手机里一直聊天。]
[骆明骄回复顾文素:TD]
[方许年回复顾文素:你也还没睡吗?]
[顾文素回复方许年:TAT吃宵夜吃撑了睡不着……]
[方许年回复顾文素:哈哈哈哈哈,你吃点消食片吧。]
他们一来一回聊得热切,骆明骄穿上拖鞋轻手轻脚地出来客厅,蹲在方许年身边戳了戳他的后背,小声说:“别玩手机了,快睡觉。”
方许年被吓得一个激灵,手机砸在侧脸上,痛呼着双手捂住了脸。
骆明骄连忙去开灯,“没事吧?有没有砸到眼睛?我看看,如果砸到眼睛我们去医院看看。”
方许年连忙说:“没,没砸到眼睛,砸到颧骨了。我没事的,你快去给灯关了,别把我妈吵醒了。”
骆明骄蹑手蹑脚地去关灯,回来后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沙发面前用手机的光去看方许年脸上被砸到的地方,确定砸得不严重后才松了口气。
他也不急着走,弓着身子靠在沙发上和方许年小声说话。
他们好像总有话聊,方许年会说很多很多话,这屋里每一个家具的来由,每一个小东西的购置故事……
在他口中,买台灯这样寻常的事情也变得好有意思,在他的故事里,台灯本身变得可有可无,重点在他和妈妈的拉锯,那时候他还小,不太懂得心疼妈妈,还带着点小虚荣,想买一个班里同学都在用的漂亮台灯。
但是妈妈节省又直接,进店后直接问最便宜的是哪几种,她在便宜的里面挑。
那盏漂亮台灯自然不可能是便宜的,所以方许年没能见到它。
为了得到那盏台灯,他在小小的超市里和妈妈耍心机,一会儿说便宜的灯看起来质量不好,一会儿又说便宜的灯看起来不是很亮,三五轮言语交锋后,他们带着一盏最便宜的台灯回到家里。
本该是一件遗憾的事情,但是他讲得很美好。
那盏漂亮台灯就像是一个引子,引出了许多故事,但它本身并不重要。
他对这件事记忆犹新的原因,是那个午后的小超市里,他和妈妈一来一回的对话,他无理的借口没有被采纳,但每一次挑刺妈妈都回复了他。
那时候的妈妈鲜活外向,还没有被穷苦和疲惫折磨得敏感易怒。
“覃阿姨很温柔,和我妈妈是截然相反的两个类型。”方许年说。
骆明骄嗤笑一声,他扯了个破旧的草墩子过来坐,身体往后仰着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说:“我妈是我家最强势的人,她是家里真正的话事人。虽然我爸看起来严肃冷漠,但他其实脾气很好,只是脸有点臭。”
“我小时候在英才上幼儿园,我小时候性格很强势,脾气也不好,哪个同学动了我的东西,或者弄到我了,我就会动手。英才里都是些小少爷小公主,被我欺负了肯定不乐意,就变本加厉地招惹我,我就每天都在动手打人……”
骆明骄一边说着,思绪飞散,去到了让他避之不及的小时候。
他整理着语言,告诉方许年自己童年的故事。
四岁那年,英才的老师找到骆明骄的家长,告诉他们骆明骄存在暴力倾向,而且上课时专注力很不集中,怀疑这个孩子有多动症,希望家长能带孩子去评估一下。
那一年骆远升和覃念都很忙,骆远升在忙一个很大的合作,每天焦头烂额,经常早上在A市,下午就飞去了国外。而覃念则在那一年彻底接管了父亲的事业,正式成为覃氏的董事长,已经搬到公司去住了。
那时候骆爷爷也没有退休,照样是骆氏的定海神针,而且身体硬朗,并没有和小辈住在一起。
家里唯一有空的就是姜姨和照顾骆明骄的保姆。
两个女人听从老师的话带着骆明骄去机构做评估,评估的结果令人并不满意,所以他们俩带着骆明骄跑了三个鉴定机构,可一家比一家的结果严重。
姜姨慌了,匆匆忙忙给骆远升打电话,骆远升远在国外,正是午夜,思绪迷糊地告诉姜姨积极治疗,立刻干预。
积极治疗,立刻干预。
这是最后一家机构给出的方案,姜姨原封不动地告诉骆远升,骆远升又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
或许在那个深夜,他太累了,所以只想着尽快将这通私人电话敷衍过去,不要打扰了自己休息,以至于没有听到自己的孩子出了什么问题。
姜姨她们相信了那家广受好评的干预机构,将骆明骄带到那里进行干预治疗。
那是三家机构里最昂贵的一家,也是诊断下得最严重的一家。
他们诊断骆明骄为反社会型人格障碍,具有高攻击性,极度缺乏同理心。
从那天起,骆明骄的生活变得格外热闹。
家里住着从机构里高薪聘请回来的儿童心理研究专家,去学校的时候会跟着一个影子老师,那个老师会随时制止他的攻击性行为,并且禁锢他,试图在他最愤怒的时候跟他讲道理。
那样的生活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是惶恐又绝望的,平日里对他溺爱有加的姜姨和保姆完全变了样,对那个心理学家的话奉若圣旨,对他管教非常严格。
骆明骄不确定自己是否患有那个反社会型人格障碍,他只知道那几年他很痛苦,他们试图用名为“干预”的强硬手段将一个从小就骄纵霸道的孩子扼杀,变成一个听话懂事的乖乖仔。
一切昨天可以的行为都被叫停,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对。
没有打骂和训斥,只有禁锢和讲道理。
骆明骄恨透了这两件事。
在落日铺满花园的午后,他会坐在客厅的书桌上,面对着那个温和又严厉的专家,听着她一一道出今日的错误,温声细语的教导声像是无形的鞭子,勒得他喘不过气。
后来他就总坐在别墅门口的台阶上,一边看着渐渐变黑的天际,一边等着父母能够早点回来,等他们回来了,我要告诉他们,我不喜欢这个老师,也不喜欢一起上学的影子老师。
他等啊等,盼啊盼,依旧很少等到父母回家。
就算他们回家了,也是急匆匆的,忙着工作,忙着休息,没有多余的时间分给一个正在进行行为问题行为干预的小儿子。
就算听到了骆明骄的告状,他们也只会说这是为了他好,让他好好听两位老师的话,只要乖乖听话,很快老师们就会走了。
骆明骄没有听进去那两位老师的话,但听进去了父母的话,他们让他乖乖听话。
他开始变得听话,摆着一张臭脸冷漠地对待所有人。
小朋友招惹他他也不生气了,就坐在那儿发呆,小小年纪就有一副生死看淡的模样。
可明明他那么乖了,那两位老师还是在。
直到他小学五年级,舅舅被调到了A市。
那是一个周末,舅舅舅妈带着顾文素上门拜访,看到待在家里的专家后多问了两句,这才知道了骆明骄的毛病。
他当时没有说什么,过了两天就带着个外国人来到了骆家,那是一个很有名望的儿童心理专家,从事儿童心理研究四十多年,在儿童问题行为研究领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老教授并没有郑重其事地做评估,也没有问太多奇怪的问题,他就在骆家待了一个周末,观察骆明骄的行为,偶尔和他聊聊天,聊天气、花园、蝴蝶、作业和学校。
两天后,他给出的结果是骆明骄并没有问题,现在没有问题,以前也大概率没有问题,他并没有任何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的倾向,只是一个正常的、骄纵的、霸道的富家小少爷而已。
这样的结论对骆家的每一个人都是好消息,唯独让骆明骄感到愤怒。
他紧紧捏着拳头,有些自嘲地说:“那一刻,我甚至希望我是真的有病。整整七年,无处不在地管教和控制让我觉得自己真的该有病,不然我要怎么和那些压抑下去的怒气和解?”
“那个破小孩踢翻了我的水杯,我想收拾他,他就跑去和影子老师告状。我甚至没来得及检查我的水杯有没有坏,就被影子老师两只手禁锢住了,他困着我,面对面地和我讲道理,但是那一刻我听不进去任何话,我只想把那个破小孩的水杯扔进英才的喷泉里。”
“一次次拿着我有病这件事拉偏架的老师,每一次不分青红皂白地禁锢,还有日复一日地大道理和感恩教育,最后画上等号的竟然是我没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