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昭姬垂眸行礼:“妾身凉州琵琶手,小字昭姬。”
张妙如捂着脑门凑上来:“姐姐!君子该先自报家门!”
阿洛商自来熟地席地而坐,顺便将花照野拉着坐下,草草扫过两位女公子,想起来凉州前调查的资料:何昭姬,西极府琵琶圣手,出身凉州富商,遭勒燕马贼打劫商队,家破人亡,被舅兄抵债青楼,为凉州第一花魁,现被花照野赎身;张妙如是何昭姬从路边捡来的孤儿,家道中落,被弃于闹市。二人相互扶持,以姐妹相称。
应该还有第三人,徐道微。
何昭姬、张妙如和徐道微,三人应是形影不离,是凉州金沙楼最得力的杀手。
怎么不见徐道微?
阿洛商暂按下疑惑,突然对何昭姬颔首,道:“何女公子,抱歉。”
昭、如二人闻之一怔。
灯火朦胧,潋滟水波反射在阿洛商深邃立体的脸上,他似乎静坐于水底,身材颀长,体态矜贵,衣袍上的暗纹细密灵动,他快要溺毙在水中。
花照野呼吸一滞,畏光的眼睛竟然在某一瞬间,清楚地看见了阿洛商。
飞蛾一下、一下撞着灯罩,金水河似洒金绸缎汩汩不绝,东船西舫传来的歌声时隐时现。花照野太阳穴一阵一阵地疼,半天才回神,有些心烦意乱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坐直介绍道:“他……是勒燕人士。我路边捡来的客人。命没算完呢巡捕抓来——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抓我的吧。“
张妙如上下打量花照野:“你不会又在外面沾花惹草,被哪家相公发现要把你打死了吧?”
“区区不才在下我虽然玉树临风潇洒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但天可怜见!小生跟所有人清清白白!”花照野给自己说心虚了,声音越来越小:“——咳,这次真没。”
阿洛商看了花照野一眼,什么也没说。
她又道:“没事一直牵着我的手干嘛?你给我道歉。”
阿洛商垂眸,这才意识到自己从刚才就轻轻牵着花照野的手。
“……”
他神色如常地松开。
何昭姬看破什么,低头浅笑,道:“想听什么曲儿?贺鬼头的《青玉案》,如何?”说着盘腿坐下,转轴拨弦,手腕一摇,并不在乎众人同意是否,唱道:“凌波不过横塘路……”
张妙如取出从大小食盒,一一摆开明决兜子、西京笋、鹅梨、葱泼兔、烧臆子等吃食。毫不客气地拿过阿洛商带来的青花酒,给自己和何昭姬各斟上,剩下一满瓶倒进花照野的单口壶,塞她手里,道:“小花将军,请。”
花照野在张妙如头上摸一把,敬她和何昭姬:“谢了。”
反观阿洛商,跟个没事人一样,被怠慢了也不恼。张妙如没有给他备筷子酒菜就是在逐客,他却脸皮比天厚,静坐不动,认真聆听何昭姬的曲儿。
一曲终了,抚掌:“爽籁催发,余音绕梁。”
张妙如一脸:带的酒中看不中喝,人也是除了一张脸毫无用处——你咋还不走。
阿洛商面瘫抿嘴:现在离河岸这么远,你是想让我飞过去还是游过去。
岸上火把重重人影憧憧,朝这边叫喊着什么。
张妙如小声向花照野描述着岸上情景和凫水而来的巡捕,花照野眉尖一颤:来抓人了?
花照野向来奉行“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天喝凉水”的行事作风,在火燎眉毛之前向来过了今儿不管明儿。立即移开小桌,端来正好能放在四个人腿上的方木板,回张妙如:“别赶他,留着有用。”又向阿洛商招招手:“你,过来。”
花照野从船凳下抽出一副竹板麻将:“三缺一,会吗?”
看着包浆了的竹板麻将,阿洛商片刻失神,凝视花照野良久,将她寒毛都钉得竖起来,又看了一眼岸上的骚乱,道:“……会。”
与此同时,金水河面突然多了密密麻麻的黑影。离岸太远,超出射程无法放箭,成批巡捕只好泅水而来。
这么大阵仗?
阿洛商确实命逢刑冲,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花照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笑得放肆:“前妻姐教过?话说你们刚开始的时候,她是真心待你的。”
阿洛商肉眼可见地更不高兴了。
花照野来不及八卦,阿洛商就十分有眼力价儿地帮着洗牌码牌、倒抓顺打。花照野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点起烟斗,长长吸了一口,闷咳一声,吐息在阿洛商脸上。
荔枝香眷恋地缠过他的眉眼,散在浓密睫毛。味道清苦,带着一丝回甘醒神的药香。阿洛商面色稍霁,余光扫过那杆烟斗,问道:“烟杆断过?哪来的?”
烟斗在花照野手中转了一圈,花照野笑道:“你怎么知道断过。”
张妙如插嘴:“这跟烟斗体长三尺,镶满各色北地的宝石已经够奢靡了,你为了遮裂纹又镶了许多海外珍珠,整得跟个久贫乍富的暴发户一样。但凡审美正常的,都能看出烟斗易过主还断过。”
花照野抿嘴一笑,甩出烟斗砸沉泅水而来的巡捕,烟斗打着旋飞回花照野手中。她长长抽一口,形状精致的双眸眯起,蒙上一层胧胧水色,问:“飒秣建进贡的荔枝香,很甜,要尝一口吗?”
阿洛商似乎不喜她这样,脸色赫然转暗,似乎是在强压下不满。
可惜,花照野看不到阿洛商眼底的微妙——除非趴他脸上。花照野只当被拒绝,烟斗收回腰间,答道:“哪来的?哈哈,从坟里刨出来的。”
喊叫声传来,张妙如被露头的巡捕吓了一跳,往何昭姬身后躲,何昭姬袖口飞出梨花针,霎时一批巡捕沉水。
“哎呀,真是阿弥陀佛。”
不止张妙如,连周边船舫都摇着桨快速离开。
阿洛商下颌线深了又深,右手飞出袖箭击落数名靠近的巡捕,嘴唇抿得紧之又紧:“你不怕他半夜三更做鬼吓你吗。”
“孔老师说了,敬鬼神而远之,召朝人和勒燕人不一样,鬼神只在鬼故事和谶纬中。倘若世间真有鬼……每一个鬼魂都是某些人上穷碧落下黄泉却求之不见的故人,它来我梦里,这叫故人重逢,我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要怕呢?”
话音未落,一道锋利光影擦着耳边飞来!
花照野微微偏头让开,闪着寒光的暗箭直直钉入船窗不住颤抖!花照野再度送出烟斗,敲萝卜一样打翻无数巡捕。如此紧张的氛围,她却游刃有余。
“况且……人可比鬼可怕!”
阿洛商抬手拔下箭镞发力投掷,水中有人惨叫一声,散开深色血迹,一大股鱼黏腻地凑上来,在水下围成巨大的黑影。
他神色不变,丝毫不觉得自己适才杀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其余三人同样视而不见,仿佛刚刚只是发生了意见稀松平常的事情。
阿洛商不可置否,帮花照野起牌、跳牌后,花照野用指腹将牌面来来回回摩挲了三遍,理好,拍丢出一张白板,故作玄虚道:“停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