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
不知过了多久,争云飞被温颂玉抽嗒声吵醒。
听上去,他正在无理取闹,要求立刻回长安请太医。
将军侍卫大多狂热崇拜已故的战神:温大将军。送亲的将士也不例外,面对温大将军的遗孤,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军人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个个愁容满面:“少主,末将办不到啊……”
少主?
争云飞意识到不对,眼皮一抽。
“温颂玉。”她迷迷瞪瞪地摸上右手手腕,一副冷硬的袖箭像一条小蛇缠在身上。
嘶,那个漂亮眼睛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给我这副袖箭。我为什么会信任他。好想要他的眼珠子。一定是被下蛊了。
还不等争云飞拾掇清楚,温颂玉面条宽的眼泪后飞,扑向自己:“殿下,你没死!”
慢毒的主要目的是折磨人,和猫抓着老鼠先玩死了再吃是一个道理,当然不会立刻就死。
争云飞受不了温颂玉哭哭啼啼的,闪身躲开,让他扑了个空,锐利道:“我是没死,你真哭丧啊?来人,拿个匣子来,接不满一匣子小珍珠不许他吃饭。”
温颂玉同小时候一样,一把鼻涕一把泪:“你差点回不来了!我找到你时,浑身血!”
争云飞虚弱笑笑,强打精神:“好了好了我真没事。”
温颂玉不依不饶:“没事?!你才多大就吐血!伤着内脏了?怎么会吐血呢……”
争云飞拉过温颂玉的胳膊,指尖不动声色的扣在他脉门:“你呢?有不舒服吗?”
没头没尾的一问,温颂玉有点愣,声音越来越小:“刚刚摔得我屁股疼。”
将士们低头忍笑,看天看地看指甲,突然对鞋尖产生莫大兴趣。
争云飞无语。
她没摸出温颂玉脉象有问题,最多就是惊恐食积。
“以后吃完饭多散散步吧!别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再叫人熬点山楂银耳羹,佐以麦芽糖,饭后食用。”
说罢松手甩开他,留下一个干脆的“滚”字就晃悠悠钻回马车了。
·
过了燕支山,就是勒燕草原。
勒燕铁骑黑压压立在前方使人胆颤,战马不时嘶鸣,尘土漫天。
“你……此去,前路坎坷,切勿轻敌!勒燕王那木仁幼时走失,被狼群养大。”温颂玉实在忍不住,撩开车帘,嘱咐道。
“狼真的会养人的孩子?”争云飞遥望草原,涌上不真实之感。
温颂玉摇摇头,表示不信:“族人找到时,那木仁已经和狼群结下深厚情谊。重回王庭后,狼群欲救那木仁,数次来犯。勒燕人只好将狼群引入深坑,准备烧死。”
争云飞呐呐:“或许狼比人更懂得情意。”
“那木仁得知坑杀狼群之事后,一跃入深坑,勒燕人无法营救,只好放弃。数日后,狼饥饿入骨,兽性大发,开始自相残杀,那木仁为保命,杀死所有饿狼。
“将他养大的狼,也……”争云飞不敢相信。
“勒燕人,阴毒狠辣,不讲亲情礼义。还记得勒燕先王中计吗?平瑞十九年,勒燕与东北雪原的梨俱部落发生冲突,那木仁叛变投敌,割下勒燕先王的脑袋。”
·
短暂修整过后,吉时到。
争云飞重新梳妆,走下马车,在汉王朝最北界旋身跪下,朝着母后陵寝的方向重重叩首。正红嫁衣随风扬起,裙摆旋成一朵优美的莲花。
燕支山山脚浮岚暖翠,争云飞怔怔跪坐,伸手探向一朵带着露珠的铃兰花。她第一次发觉:与亲长死尽、战败和亲相比,为母后守陵的那十七年过得并不苦涩。
她想起很多往事。
想起她养过一只狗,被人偷走吃了。
那时的争云飞才六岁,边哭边从东城找到西城,发誓:“他日我若成王,定要绞死所有伤害小猫小狗的畜生。”入夜,庭前柳才找到她把她背回家,手里提着吃剩下的狗骨头。明明庭前柳的脊背很单薄,却有顶天立地的安心感。争云飞在母亲陵寝旁刨了个小坑,让小狗睡在母亲脚边,刻下“来福多财神威左护法”几个字。
想起温颂玉金榜题名那天,一向扭捏的温颂玉一把将争云飞从人群中拉上马,揽在怀里,一同游街。争云飞嫌慢,抢过缰绳,一骑绝尘。后来温颂玉跑到庭前柳那提亲,慷慨陈词,被庭前柳打将出来;又去求母亲扶桑君,再被扶桑君大打一顿。
想起她曾救过一个长得极其漂亮的勒燕小孩,在朝夕相处的一月间,她懂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告诉那小孩她名字的意思是:“争云飞渡星河舞,舟济沧海忧思无。”谁知那个小没良心的是勒燕细作,庭前柳被连累砍首。
日光划破雾霭,往事付与流水,争云飞怀念一笑,不大看得清蜿蜒百里的送嫁车队。
为什么就是满身业障,要背负长者恩怨呢?
温颂玉曾问她不恨吗。
恨啊,快要恨死了。
可她又懂什么是爱。
因此,她不知道该恨谁。
是恨勾引母亲的勒燕王、没有自保能力的母亲?还是执掌生杀大权的皇帝、救下自己的师父?
是了,她恨自己,锈迹斑斑自己。
十几年来,她的每一次挣扎、每一次求救,都没有回应。她被命运揉搓,已经失去反抗的念头——反正都要失败。
随行军队威严冷漠,为首的温颂玉带着几名将军立马在不远处,耐心地等待这位和亲公主起行。
争云飞将勒燕婚仪里必须佩戴的诡面扣在脸上,紧紧攥住和亲的信物,丝绦末端的金铃随风飘摇作响。
是的,她要做荡破天穹的鹰、发硎的利剑,做那条逆流而上的河流。
她要成为天下之主。
这一年,是平瑞二十七年。
回首,鬓发上珠玉戛冰,她背后的勒燕草原辽阔开朗,一碧万顷。
日月轮转,星汉灿烂,勒燕草原万里无垠。
诡云翻涌,牛羊成片,毡帐点缀其间。
风线过,青草俯倒,小野花快乐地摇啊摇。
温颂玉翻身下马,奔向争云飞,却在几步近时忽而止步。
“——殿下!”
“臣的承诺——”
“永远——”
“做数!”
没有回头路,但争云飞永远不会后退。她粲然一笑:“此去山高路远,温大人,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