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云飞怀中的小羊咩咩叫着,嘹亮的哨响划破夜空。争云飞第一次注意到太阳是一下子掉下去的,勒燕草原的夜是一下子就黑了的。
人群向另一边聚集,一个小姑娘牵着她哥哥的手路过二人,脆生生道:“我不管,我要你赢!就要就要!”
原本只想混一混凑个数的哥哥有些无奈:“你知道这次的彩头是什么吗?轮得到我吗?小祖宗,你盼着点你哥好吧!”
胧胧月色洒下,争云飞眼中明亮一片。
当阿洛商眼中的失落都掩盖不住之时,他看见一双薄唇轻动了一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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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彩头的缘故,此次刁羊比以往的数次都要激烈。
肉.体相撞中混杂马匹嘶吼,还有各种血气方刚的谩骂声几乎要掀开夜色。
争云飞紧张地抱紧小羊看,眼睁睁地看着阿洛商一个吊腰从斜后方抢过夹在萧挽挽大腿之下马背之上的羊皮。
很难说叫好和喝倒彩哪一方更盛,但争云飞知道萧挽挽痛失羊皮被蛮力带得差点差点摔下马的那一瞬骂得很脏。
争云飞揉着小羊对它道:“你看看你看看,就说他个又争又抢又破防的大小姐吧?”
小羊咩咩两句不知道是抗议还是赞同,一阵不疾不徐,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在争云飞身后停下。
伽西耶随意躺在草皮上,胳膊肘撑起上半身子,开门见山:“你不怪我吗?”
争云飞有些警惕环顾四周,戒备道:“怪你什么?”
伽西耶嚼了一片烟.叶,空气中弥散开荔枝香的清甜:“你知道的。”
争云飞心不在焉地呼噜着小羊的毛,小羊发出享受的咩咩声。
“草原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那木仁的旧部和妖风没什么两样。乌洛兰本家初回草原,根基不稳,无数部落等着你王帐上象征王权的羊头滚落,再来吃净你的血肉唆食你的骨髓,我理解乌洛兰的处境。”
伽西耶撩唇一笑:“理解不代表不责怪。”
争云飞的目光扫过她高耸的鼻梁,暗色的皮肤,还有晒伤的脸颊和雀斑,又道:“王上,您愿意留我一命,姎不胜感激。我还有资格奢求什么?”
伽西耶尖锐如雌鹰的眼睛深深望向争云飞,迫使争云飞认真看着自己,道:“你要相信阿洛商。他会为你赢回铁雁营的兵符。”
伽西耶敏锐捕捉到到争云飞脸上裂开的一丝怀疑,坚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脉脉温情。
她的笑眼如同终日婉转的娘娘河水,广纳百川,奔腾不息。
争云飞忽然觉得勒燕信奉长生天是女人。
像大地一样温暖辽阔,贫瘠的黄土长出的青草漫过膝盖,郁郁葱葱。
只听她道:“云云儿,知道吗,阿洛商怕怠慢你,就强迫我们必须在你面前说汉话。”
争云飞抚摸小羊羔的手停住,周围的喝彩全部静音,唯独篝火烧得哔剥作响。
小羊咩咩抗议表示“别.停还.要”。
伽西耶慢慢道:“我还好,母亲生前也命令我们在她面前必须说汉话,可是萧挽挽和丹辉,还有其他人呢?一群生在勒燕长在勒燕没吃过召朝水的勒燕贵族只能屈服在那臭小子的淫威之下,日日苦练中原官话……哈哈,幸亏明歌还小,连勒燕语都说不囫囵,这才逃过一劫。”
晚风柔柔拂过两人的发梢,伽西耶轻笑一声,明亮锐利的眼眸映着跃跃火光,她望向争云飞,道:“真想不到你能听懂勒燕语,庭前柳刚来勒燕时都不会说——你是从哪学来的?”
争云飞愣了愣,表情有一丝困惑。她没想到伽西耶会提到庭前柳,在某一瞬间,她希望伽西耶能多聊两句和他有关的事:“我不知道。我确实没有学过勒燕语,却能听得明白。”
伽西耶似乎欲言又止,像是在反复斟酌到底要不要问。
争云飞内心矍然,怕伽西耶盘问。
是想到弥屠户和那木仁了吗?
可是争云飞真的不知道弥屠户是怎么被捡回皇陵村,也不知道那木仁出使勒燕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还想质问勒燕,明明那木仁和所有人关系都不好,怎么能放心派他出使的呢!勒燕也太随意了吧!
况且,有什么事不能直接问庭前柳?
争云飞坐直了身子,看到明歌迈着小碎步,叫着“阿娘阿娘”一晃一晃跑来。
谁知马上就要扑进伽西耶怀里时左脚绊右脚,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啃泥!
伽西耶一骨碌爬起来,立刻把心中的疑问抛到九重霄外,和世间千千万万个对小孩子束手无策母亲那样,在“哎呀不哭阿娘抱抱”、“坏草地!打草地”、“小宝你自己站起来,你娘我今日扶起起死了还能扶你吗”之间纠结了一圈。
争云飞大气不敢出,紧张地看着明歌自己揉着屁股爬起来,两眼含泪奶里奶气:“不疼!小宝不疼!”
加西耶眉眼舒展开来,看上去欣慰至极,仿佛已经能预见到小宝长大后被坚执锐征战四方的英武模样了。
只见她一把搂起明歌,骄傲得不得了:“哎呦哎呦。孺子可教也!你娘我再给你整块金子戴戴!”
争云飞心疼地捏捏明歌腮上的小奶膘,就听到今日最热情的欢呼声!
争云飞的心脏猛地跳上喉咙,伽西耶也向前方投出自信坚定地目光——
当阿洛商最后一次将羊皮抛入木板圈出的圆心之时,锣响荡开夜空。
惊鸟高飞,阿洛商滚下踏青朝争云飞奔来!
人海尽数后撤,如同退潮的娘娘河快速露出沙粒与河床。
阿洛商的眼睛这次不再为月亮啊篝火啊,或者别的什么死物明亮,因为他看到了抱着羊羔、同样朝他飞奔而来的争云飞。
在未来的无数次回望中,阿洛商总会想起这天。
腾空而起的烟火他没记住,纷纷落下的铁花他没记住,就连刁羊过程中扭断的手腕也没记住——
他只记住了一件事。
这是争云飞第一次坚定地、不假思索地向他奔来。
虽然阿洛商不太确定是因为他赢得了比赛,还是赢得了彩头。
他紧紧将她拥入怀中,恨不得立刻融为一体。
受伤的手腕无力垂下,阿洛商的嘴唇碰碰争云飞头上的华胜。
“拜托,不要再猜忌我的真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