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力悬殊,这一战梨俱部必败。
梨俱部此次的目的也只是示威挑衅,闪击后迅速撤离,夹着尾巴跑得比谁都快。
燎原烈火被雨水浇灭,送目萧条零落,百废待兴,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血迹和尘土,小孩找不到妈妈,牧民争辩这牛羊到底是谁家的。
不知从哪里来的胡琴呜咽着悠扬悲凉的勒燕长调,苟延残喘的篝火旁,走马旋又被飞速的舞起,勒燕人似乎都有及时行乐的臭毛病,阿洛商举起骨笛启唇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
伽西耶连抚恤伤亡都顾不上,强硬地从争云飞手中夺走断臂。
不管她怎么哭闹,伽西耶都毫不手软。
明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跟在她后面叫阿娘,萧挽挽抢在伽西耶不耐烦之前用一块奶糖将小孩哄走了。
桑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帮丹辉包扎手臂上的伤口,颠来倒去地问着:“那大祭司呢?我娘有事吗?她还活着吗?我们什么时候北上?”
丹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右臂负伤,只能腾出另一条好手呼噜着桑诺的后脑勺。他的八哥这会儿子却静了,紧紧贴在主人的领口中,时不时脆蹦蹦地蹦出一句:“不要当英雄!不要!当英雄!”
草原这些人,一个比一个犟。
都是养不熟的狼,熬不透的鹰。
争云飞像是打开了一口沉寂了上千年的棺材般突然静下来。
在她的认知中,庭前柳早就死了。
而这次真正的死亡和梦没什么区别,不痛不痒的,醒后只能一点点淡忘,像是被时间的流水冲刷出腐肉之下的累累白骨。
她跟着伽西耶走到娘娘河边,跪在娘娘树下看伽西耶一点点洗净断臂上的血污。
伽西耶的背影如同战争过后明亮的月色,孤傲倔强,百折不弯,在万籁俱寂中,和所有的亡灵一起死在水中,平静地沉入河底。她过了许久才开口,声音沙哑:“你应该还记得吧,他很爱干净。”
争云飞蹲在伽西耶身旁,嘴唇紧紧贴着膝盖,挡住衣襟前的血迹,闷闷“嗯”了一声。
“刚把他接来草原时,我尚未立足。他跟着我,每日就是洗衣做饭,分配粮草,抚恤伤亡。后来日子过得好一点了,孩子却出生了,他又忙着拉扯孩子——衣服依旧由他亲手洗得又凉又软,会有很淡很淡的广藿香味。
“每次行军都能闻到这香味,无论发生什么,只要闻到这个味道,我都会感到无比的安心。”
“再后来,明歌的双胞胎妹妹落到梨俱部的首领伊邪单于手中。我的军队被梨俱部和那木仁联合围剿,那老不死的以孩子性命要挟全军……我没办法了。”
“他却与我大吵一架。
“他当时含着泪,说:‘我只做了她四个月的父亲,难道在以后的日子里,我都要当作她从来不存在吗?’”
“哈哈,那样温良的人,竟然会吵架。从那以后他很久都没有和我讲话。直到某天阿洛商许诺,他在想办法,把你带回来,我们一家人团聚。”
“庭前柳终于愿意原谅我了。我又闻到了那个让我‘安心’的气味。我这才发觉广藿香是他身上的味道。”
伽西耶仰起头,眼中的泪花时隐时现:“云云儿,我上次在河边洗净的,是我父王的头颅。我在沼泽和烂泥中埋伏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三个脚趾被冻掉,终于夺回了父亲的头。回到家后,却变了天。”
·
“不许碰我母后,离她远点!”
在一个绝望的晴夜,伽西耶暴起,旋身砍掉侍卫的手脚再踹开,提刀直直向那木仁冲来!
“我要你死!!!”
那木仁大马金刀地坐在她父王曾经端坐的狼头王座之上,冷笑一声:“你要么喝下这碗毒药留你全尸,要么就和你父王的头颅一起烂在沤凼里!”
伽西耶如刚刚离巢的雏鹰一般鲁莽出招,锐利又浮躁:“该蓄肥的人是你!”
那木仁一把挥开伽西耶,抓起辉月王后扔向一旁,阿洛商连滚带爬地接住母亲,二人重重摔进马厩!轰隆一声,马厩坍塌,母子二人被掩盖在废墟下!
那木仁根本不管二人生死,刀面上抹了毒药就朝伽西耶砍去,却突然被一股力量朝后一拽——
“跑啊,跑啊!”辉月从废墟中挣扎出,钗发散乱,柔顺的乌发失去往日的光泽。
她紧紧抱住那木人的腿,竟将他箍在原地!
那木仁双目猩红,怒吼一声用铜质刀鞘砸在辉月的头顶!辉月惨叫一声,更加用力地抱住那木人的大腿,不顾热血穿过发缝露在额头,哭吼:“伽西耶,愣着干什么!别回来了!”
“妈妈!妈妈……”还没有车轮高的阿洛商哭着扑上来,用小小的身躯护着辉月,哭道:“你别打我妈妈,打我吧,别打我妈妈!”
那木仁恶劣地踹着母子,抓起辉月的头发给了她一掌,阿洛商尖叫着咬上那木仁的手,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满嘴的血腥直冲至胃,阿洛商呸出死肉,弓着腰干呕。
那木仁已经失去理智,手起鞘落,毫不手软地砸在阿洛商脊背,将他扇得扑倒在地,骂道:“滚开!贱种,丈夫死了就该嫁给他的兄弟!留你一命已是仁慈,你还敢当我的路!”
伽西耶破声骂道:“你只是为了用毫无损失的方法继承我父王的荣誉、兵马和财产!”
“走吧好伽伽,走吧……娘求你了……”
“母亲!我怎么能抛弃你和阿洛商!”
眼见新一波侍卫就要围上来,辉月竟然松开那木仁,扑向那碗毒药,送到嘴边,双手颤抖,厉声威胁:“走!不许回来了!不然我就喝下这碗毒药!”
“妈妈,妈妈!”阿洛商满脸泪痕,艰难地爬向辉月,哭喊:“伽伽你快走啊!我们永远爱你……”
伽西耶登时陷入两难的境地,喃喃:“妈妈……”
辉月满眼泪花,笑道:“对,我们,包括你父王,我们永远爱你!伽西耶,带着我们的爱和勇气,想好你要什么,好好活下去!走啊!!!”
天空洗练,一望无际,夜风夹着青草汁的香气迎面扑来。
伽西耶翻身上白马。
马儿撒开四蹄跑得飞快,颠簸之中,伽西耶回头望见那木仁愤怒地打掉辉月手中的毒药,一掌将她扇晕在地,阿洛商尖叫着去撕咬他的大腿,被踹得飞远。
明月高悬,湿漉漉的犹如幼狼的眼睛。狼群在不远处扬起脖子,对着苍穹发出幽远的嚎叫;群鹰盘旋,像是在为谁送葬。
伽西耶将嘴唇咬得出血,混杂着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白马银色的马鬃上。
终有一天。
终有一天。
终有一天!
她会让罪孽深重的千刀万剐,逝者的遗骸得以收殓,不归者的回头路就在眼前!伽西耶目光变得锐利坚毅,紧握缰绳的手背上鼓出青筋。
“——驾!”
平瑞十九年冬日夜,伽西耶,草原的狼公主,母后父王最亲爱的小孩,背着父王的头颅离开了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