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颂玉踉跄地扑来,用大氅一把将她裹住,搂入怀中:“糊涂!”
争云飞冻僵的眼皮缓慢眨动,直到被和温颂玉衣物一模一样的檀香包裹,温暖的热气传来,她的灵魂才从九天之外回到□□:“我若不闹,悄无声息地死了怎么办?你该找不到我了。”
温颂玉急了:“剑走偏锋总要栽跟头的!明明还有更好的办法——还笑得出来!我恨不得……恨不得一笏板把你敲晕!”
如今的温颂玉不管是气质还是性格,都和争云飞替嫁前完全不一样了。他清减了许多,眉宇间总是含着一口沉重的郁气。争云飞看着他眼球上的红血丝,道:“我门牙烧得慌,笑一笑凉凉而已。”
见温颂玉的脸实实在在地黑下来,争云飞头顶在温颂玉的肩膀,示弱:“……哥,我特别特别累。”
争云飞声音嘶哑,一说话嗓子竟然出血,从口角溢出。温颂玉慌乱地去拭血,将争云飞打横抱起:“哥哥带你回家。”
“疼!”
温颂玉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根本不敢去看争云飞腿上的伤。在一旁目击全过程的大太监终于忍不住,迈着小碎步上前,压低了尖细的嗓子,道:“温大人这是在干什么!圣上重视您,但您也不能……违抗圣命!圣上心意已决,还不快把大公主放下,回去罢!”
温颂玉沉默,轻轻放下争云飞,默然赶紧扶住。温颂玉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上前,跪在养心殿下,脊背地弯下去,叩首:“罪臣温颂玉求见!”
“罪臣,温颂玉,求见!”
每一叩首,温颂玉额头上的血肉就模糊一分,争云飞喝道:“温颂玉!”
大太监左右为难,对这对兄妹“嗐呀”数声。温颂玉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前也经常受扶桑君的嘱托冒死照看过守在皇陵的争云飞。他手中的拂尘点点这个指指那个:“年关在即,马上就是小太子和四公主这对龙凤胎的百日宴,为什么不等两天再来!”
争云飞嘴角抽搐:“老蚌生珠,臊不臊。”
“你……你们!嗐!”大太监恨铁不成钢地走入养心殿,迟迟出不来,争云飞搀起温颂玉,道:“你别这样!你知道我回来是干什么的吗?”
温颂玉顿住,废了很大的力气才开口:“我知道。你来请求召朝退兵。作为温家的孩子、召朝的士大夫,我在理智上不赞同。可是,在情感上,作为你的兄长……”
温颂玉回身,重重叩首:“温大将军、长公主扶桑君遗孤温氏貌泽,求见舅父!”
·
养心殿内,太监女官鱼贯退下,温颂玉被请到偏殿。
老皇帝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竟迅速衰老,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薄情寡义了一辈子,居然在此时此刻面相有了三分慈祥。
老皇帝审视争云飞,正如宣告争云飞去草原和亲的那天一样,道:“和亲草原,自己却偷偷跑回来,这像什么话?从勒燕至长安,山高路远,你这一路怎么混进来的?”
“快马加鞭,夜走千关。”
“荒唐!”无数奏折劈头盖脸般砸下,争云飞丝毫未躲,老皇帝叱责:“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国家大事为儿戏?!你这次回来,是以什么身份?”
“……召朝大公主,争云飞。”
“这个时候知道你是谁了?”老皇帝一挥袖子,“争云飞早就死在勒燕的夺权战争中了!乌洛兰·阿洛商背信弃义,卷走燕云三千里土地,争云飞若是活着,难道不该从中斡旋,将燕云的土地夺回来吗?!”
争云飞早就料到老皇帝的说辞,从怀中拿出第二件信物:“燕云府印在此,儿臣替……夫婿,归还国土。”
皇帝眼中精光乍现,沉声道:“呈上来。”
争云飞压抑下所有的情绪,膝行而上,一跪一个血印,在雪中跪烂的肉在接触黄金台阶时发出不可察觉的黏腻声响。
她仿佛感受不到疼痛,面若金纸,嘴唇毫无血色,如果不是她体内的蛊虫不想死,争云飞早在从凉州奔向长安的途中力竭而亡。
皇帝将燕云府印在手中抛上抛下,随意往御桌上一掷,端量男装的争云飞,大概是从她的眉眼上看出了谁的影子,道:“哼,勉强算你将功补过。温大将军和扶桑君已逝,上一辈人的恩怨也该了解了。你走吧——是回勒燕继续做你的王妃,还是留在召朝隐居终老永远不入长安……自己选吧。”
皇帝自我感动式的挥洒两滴眼泪,不知道在唏嘘谁。
争云飞木僵的大脑用尽全力才旋转起来,揣度圣意。
皇帝为何不追责?为何不想要她的性命?和他的妹妹扶桑君有关系吗?现在最好的选择其实是斩断前缘,忘记勒燕,忘记在勒燕死去的故人,忘记……
阿洛商。
不,不能忘。
阿洛商还在等她。
争云飞抬起头,倔犟地扬起下巴,眼神沉着,姿容肃静:“儿臣还有一事相求。”
皇帝眼皮也没抬,继续批奏折,道:“召朝不可能退兵。嫁去勒燕不满一年,就把你的祖先是谁忘了吗?”
争云飞眼睫垂下,神色被尽数掩盖。
她看到了一碗雅致的肉糜,鱼的鲜香扑面而来,里面有莹白的粳米。
还有一盘比翡翠还要精致的小菜。
争云飞倏尔笑了,不知道在笑谁,但是她从未如此镇静。道:“听闻,江南是个好地方。‘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勒燕的娘娘河河底在仲夏会开满鲜花,美得……触目惊心。我想去江南。”
老皇帝放松警惕,道:“随意。”
“儿臣从前顽劣偏激,未能在父皇面前尽孝。古有卧冰求鲤、陆绩坏橘,父皇坐拥万里山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什么也不缺,就让儿臣为父君侍羹,聊表孝心。”
老皇帝颇为诧异,无事献殷勤,绝无好事,他心中警铃大作:“不必了,来人!”
太监和女官步入,争云飞垂下头颅,无比顺从,道:“如今父皇赦免儿臣死罪,儿臣感激涕零……请允许儿臣……”话音未落,争云飞手指轻动便捏起一根银筷,伴随着女官的惊呼声,争云飞驱动内力,圆润的银筷竟然刺入老皇帝的喉咙!
刺杀来得太突然,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中犹如一朵妖异食人巨花一口将万物吞噬——老皇帝捂着脖颈,怒目圆睁,“你……蛊毒……武功……不可能……救……驾”
争云飞一哂,呕出一口黑血,蛊毒又起,她的眼睛开始看不太分明,道:“你是不是觉得,在你将死之际,我应该把我没解药却没有因蛊毒而死的来龙去脉告诉你?”她说着,第二筷戳破老皇帝的肺部。
争云飞轻笑,她手上无利刃,但做的每一步都犹如凌迟:“懒得讲了,反正你本来就该死不瞑目。”话音未落,争云飞第三筷戳破老皇帝心脏。
老皇帝声带漏气,再不能发出声音,用最后的力气蹬翻烛台,火势骤起!
事发突然,在外等候的侍卫和太监终于发现不对,破门而入,众人愣怔良久,大太监这才反应过来,尖叫:“护驾!护驾啊!!!”
争云飞施施然道:“狗皇帝,我给过你机会。我恨透了你,你早该去死。”随即斜向上一举戳穿老皇帝太阳穴,万分嫌恶地丢下那支尖头银筷,像一个平静温和的疯子,对着御前带刀侍卫笑眯眯道:“你们一起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