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九安连忙擦了擦眼泪,也扯出一个笑,道:“娘娘,不哭了,我也不哭了,都不哭了。”
他也不想宜太妃死之前看见的他是哭着的。
宜太妃笑道:“这就对啦,我啊,就喜欢看人笑,不爱看人哭,我都没怎么哭过,你们年轻人,别总是哭。”
魏九安忍着泪,笑着点了点头,眼眶却还是通红的。
宜太妃笑笑,道:“子矜,昼儿呢?他去哪儿了?怎么没看见他?”
魏九安哽咽地道:“湘王殿下现下在边关,马上就回来了,马上就来了。您再……您再等等。”
宜太妃笑意不减,道:“这孩子,从小就不着家,今儿也一样。”
宜太妃又看向魏九安,语气带着稍许遗憾,道:“不过呢,我很快就管不了他了。”
宜太妃又一次道:“子矜,明泽当初,是怎么死的?”
魏九安又擦了擦眼泪,道:“明泽被程家军围在城里,穷途末路之时,被射杀。”
宜太妃叹了口气,道:“明泽也是个好孩子,爱笑还爱玩,之前有事没事就来这儿找我,给我带来了不少乐子。”
宜太妃道:“明泽是不是很疼啊?”
魏九安低下头,大颗大颗的泪水砸下来,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须臾,他才抽泣着道:“死战啊。”
宜太妃却笑了笑,道:“好啊,明泽与程家军死战,是他自己挣来了功名,大梁男儿死在战场上,才算不辱没了将才。”
可是陆明泽生前没享受过功名利禄啊。
宜太妃也流下眼泪,道:“好了,不说了,反正我马上就要去找明泽了。”
宜太妃笑着看魏九安,道:“子矜啊,我在这宫里已经待了四十年了,先帝纳我为妃,只是看上了我家的权势,我从来没有过一天的欢喜日子啊。”
“直到,明泽和你过来,我才觉得年轻挺好,但是我当时已经人老珠黄,已经是我曾经最讨厌的深宫妇人了。”
宜太妃眼中也含着泪,但依旧笑道:“子矜,我没活成善妒的模样,我很满足了,我熬了四十年,今日终于得以解脱,你要为我高兴的。”
魏九安泣不成声,点头道:“高兴,我为您高兴。”
宜太妃道:“等我薨逝之后,你告诉皇帝,别让别人住在我的建仪宫。然后啊,你或者羽昼每年就挑一个时候,来给我扫扫院子,给我上两柱香。我就算死了,也不要孤单落寞。”
宜太妃笑道:“我也不贪心,我也活够了的。我就怕,死了没人记住,我就这么轻飘飘的死了。”
宜太妃用手给魏九安蹭了蹭眼泪,慈爱地笑道:“又哭,说了不准哭。有什么可哭的,我等这一刻,等了四十年了,你我都该笑才是。”
宜太妃又忧愁,叹道:“只是可怜了我的锦忻,我走之后,锦忻就没有母妃了,还有羽昼,羽昼也没有母妃了。”
魏九安说不出话,也听不真切,只是抑制不住地哭着,哭得眼睛疼。
宜太妃回想着过去,道:“你知道吗,我从羽昼刚出生不久后就成了他的养母,我就像他的亲生母亲,他可能都不记得自己的生母了,但是他叫了我二十年母妃。”
“我还想过,日后羽昼和明泽成亲,我给他俩主持,我亲自送他们到府邸。结果,陆明泽这个小兔崽子,他没活着回来,就连尸骨都留在了边关。”
宜太妃问魏九安:“子矜,你是去过边关的,边关的冬日是不是很冷啊?”
她叹道:“边关的冬天那么冷,明泽没有棺材,冰冷难耐可怎么好啊。”
宜太妃道:“等我见到了明泽,我要告诉他,羽昼和你都很想他。”
宜太妃咳了几声,随后释然地笑道:“子矜,我时候到了。”
魏九安知道无济于事,也不再多说什么了。泪水滴在宜太妃的手背上,也妄图增添一丝血色。
宜太妃笑了笑,道:“子矜,出去吧。”
魏九安拼命摇头,道:“我出去了,也见不到您的最后一面了。”
宜太妃笑道:“你已经见到了。记住我的样貌,别把我忘了。我现在该是如何憔悴,你都记好了。”
宜太妃看了他一眼,道:“去吧,子矜。”
“去吧。”
宜太妃松开了他的手,道:“你的好,我记在心里呢。以后谁要是敢议论你,我就给他吹阴风,好不好?”
魏九安知道宜太妃在和他开玩笑,但他笑不出来了。
宜太妃笑道:“去吧,魏子矜——魏大人,你的前途和福报,马上就要来了。”
语毕,榻上人没了声息。
魏九安不敢抬头,他不敢看宜太妃,哪怕是最后一眼,他也好怕。
魏九安把头埋在床铺的垫子上,泪水立刻掉下来,染湿了床铺。
魏九安断断续续地道:“娘娘,我没有前途了……”
他又哭了好久好久,久到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睡着了,久到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在嚎。
他感受到,晚霞落下去,天空被黑暗笼罩。
月亮升起来了。
今天的月亮是残月,好尖锐,半点不圆满。
月亮不好看了。
直到魏九安完全哭尽了眼泪,他才起身,看了合上双眼的宜太妃,默默行了礼,才推门出去。
他眼眶还红着,但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带哭腔,对等候着的宫人道——
“太妃娘娘薨逝了。”
底下人啼哭,他也的确迷茫极了,似乎什么都听不见。
门口太监通传湘王到,他才回过神来。
白羽昼大步走进来,道:“母妃呢?”
魏九安道:“薨了。”
白羽昼脸上没有多余的神情,哀极也没有流眼泪,只道:“知道了。”
他也没有进屋。
魏九安问道:“不进去看看吗?”
白羽昼道:“不去了,生前没有机会在她老人家床前尽孝。母妃都过世了,我不像扰她清净。日后,我自会和锦忻一同主持丧仪,不劳魏大人挂心。”
魏九安往圣辰宫走时,他看见白锦忻也跌跌撞撞地跑进建仪宫。
白锦忻撕心裂肺地喊着“母妃”,随之便是哭喊声。
他是唯一一个见了宜太妃最后一面的人。
他刚出建仪宫时,白羽昼朝他作了一揖,道:“多谢了。”
魏九安回礼,但不语。
顺阳六年十月初四,湘王养母、思成公主生母陶氏,薨。追封为太祖端德贵妃,陪葬皇陵。
永巷这条路又变短了,走了一会儿便到了。
白羽尘见他回来,立刻抱住了他,道:“子矜,别难受了。”
魏九安勉强笑笑,道:“我已经不哭了,没事,生死有命嘛。”
魏九安连晚饭都没吃,他也吃不下,便立刻上了床,将自己裹住,背对着白羽尘。
晚上熄了灯,白羽尘平躺着,魏九安依旧背对着他。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哭是可以没有声音的。
片刻之后,毫无征兆的,他似乎觉得白羽尘突然抱住了他,周身凉气尽褪,被暖意包围。
白羽尘温声道:“子矜,别哭。若真要哭,就哭出来吧,不要憋着。”
魏九安翻过身,一双眼睛哭得血红,猛地抱住了白羽尘的腰,放声大哭了起来,道:“羽尘,我好难受啊,我真的好难受。”
白羽尘轻轻抚着他的后背,温言哄着,道:“子矜,不难受了,我在你身边,不难受了。”
白羽尘将他的头按进自己怀里,感受到他的泪水染湿了自己胸前的衣襟,他也不以为然,道:“好了,好了,子矜最好了,子矜别难过了。”
魏九安还呜咽的哭着,道:“羽尘,宜太妃没有了……又少了一个对我好的人啊……”
“为什么?宜太妃是个那么好的人,她没有寿数了。”
白羽尘依旧耐着性子哄道:“都有这么一天的,”他轻轻拍着魏九安的后背,“子矜,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的,你也会有,我也会有,没有长生不老之人的。”
魏九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但是……若是我死,我能接受……为什么是她死?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啊?”
魏九安的手抱得更紧了些,道:“羽尘,我的名声坏了,我的武艺废了,我的价值也没了,我没有活的理由,为什么不是我死啊?”
白羽尘道:“子矜啊,我的子矜最好了,子矜没有做过恶事,也没有大限将至,我的子矜也该有长命百岁的福分的……”
到后来,魏九安也不记得他是怎么被白羽尘哄睡着了。
朦胧间,他也听见了白羽尘的抽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