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温和的假面啊,林衍在心底叹着气,要是曾经的自己,可能就信了他嘴角的弧度。
程渊有着上位者独有的气质,又在军部经营多年,就算是再不通政事也不会天真单纯。他常年挂着伪装的假面,谙熟地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傲慢的先锋军统帅,无情的首席指挥官,温和放松的兄长……但仔细看就知道,他怒不上心头,笑不及眼底,就像是和世界隔着一层铁幕。
一头栽进相信他的陷阱里准没好处。林衍想着,前世的结局就是明证。
但程渊只要一皱眉头,他的心就也跟着揪了一把,什么担忧害怕都扔到了一边,奇怪的很。
这算什么?口嫌体正直吗?
总之这顿晚饭吃得林衍有些没滋没味的,他叼着勺子含糊地开口问:“哥哥,要在先锋军待多久,才能调到红枫星守卫军去?”
“怎么突然想问这事?”程渊似乎有些惊讶,思考了一下回答道,“先锋军和第二星系自卫军的体系不通,如果你有意愿去,得费一番功夫。”
“不是都把驻军基地都设在那里了吗?”林衍声音有些失望,“我很想回那边去,哥哥,你不想吗?”
程渊偏了一下眼神,没直接回答林衍的这个问题。
没得到回答,林衍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其实我们和红枫星原装军队的关系并不是很好。”程渊对眼前少年内心的波涛起伏无知无觉,称得上是很不留情地坦言道,“第二星系有一批核心要员对我们很有意见,经常找驻军基地的麻烦。”
“不过他们迟早会被换掉的。”程渊垂下眼帘,这个神色配上这样的发言,看上去真是刻薄又冷淡,“在你进入军部站稳脚跟之前,这股反对势力应该就会消失吧。大公阁下不会放过他们的。”
“为什么?”林衍微微睁大双眼,忍无可忍地提高了声音,“他们做错了什么?应该得到这样的结局吗?”
程渊摇了摇头,将刀叉搁在餐盘边,起身离开桌边,只留给林衍一个冷淡的背影。
“他们错在不合时宜。”程渊不再带着他那层层叠叠的假面,毫不留情地、一字一句地将想说的话掷在地上,“这时候不应该彰显自己的身份,因为不合时宜者会被飓风摧毁,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小衍,要活着。”程渊眼睛里很少流露出如此复杂的眼神,林衍从未见过他这样说话,仿佛是一尊无喜无悲的佛像,偶尔吐露一句箴言就是极限,“只有活着的人才能奢谈未来。”
这时候的程渊看起来离自己很遥远,永远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林衍咬紧了牙关,好半晌都没出声追问。
如果活得噤若寒蝉,只为了给某人献媚,那这样的命运还有坚持的必要吗?
“别太孩子气了,早点睡。”程渊不知有没有猜到林衍的心思,但他没有回头,仿佛全副武装进入了指挥舰一般一往无前。
突然,他将手肘抵着门框,很混账地笑了,“大公阁下最近心情不好,决赛很可能提前,要做好准备。”
这时候他又戴上了假面,现在的他是有些恶劣的年轻监护人,对林衍嘱托道:
“他不是个省油的灯,唔,换句话说,你还没达到你想进入第二星系自卫军的目的前,不要试图忤逆他。就算已经在先锋军里,也不要忤逆他。”
“为什么?”林衍开口,声音有些发紧,显得很是阴沉,“那个人跟你关系很好?就算是再不可违抗的上司,在如今的局势下,也不应该盲从他的命令吧?!”
“你这是吃火药了还是吃错药了?”程渊一掀眼皮,不甘示弱地回了嘴,“我知道你放不下自己的父母,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只要最高高在上的那个人仍有疑心,一切反抗就都没有意义。”
“你的父母也绝对不会希望你孤零零地站在世界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我毁灭。”
程渊抱着臂,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少年,终于硬下心肠,把积压了很多年的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很多年前安妮娅老师跟我说过,她希望自己的孩子无忧无虑地长大,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害怕。如果长大了,可以在首都星做一个清闲的文职,默默无闻而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这样就行了。”
程渊艰难地将这些话说出口,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挺直的肩背也微微颤抖起来,恍若秋风中的枯叶:“那时我对她说,好啊老师,那我长大了要保护好他,绝不让他受一点委屈。”
“现在看来,我做的一切都很失败。”那个苍白消瘦的影子看上去和月光一样,易碎而悲伤,“但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恨我。你要活下去,不要抱着愤怒毁灭自己,这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程渊抿紧了唇,消失在房间的门后。林衍呆呆地站立着,就像被一桶冰水自头上一路浇到了脚底,心里一片冰凉。
他机械地起身走进房间,靠着门板疲惫地想:“如果重活一世,还是只能遵从所谓的期待,在帝国的阴影下苟活,那……我宁愿走上和曾经一样极端的道路。”
“我宁愿再反抗一次。即使最后的结局,还是扑向火中。”
林衍叹了口气,将脸埋在自己的手心里:“对不起,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一直以来,我都让你们的期望落空了。”
复仇的火焰不是想熄灭就能熄灭的。林衍站起身,惨白的灯光在他锋利的下颌线上镀了一层坚硬的冷色调。
他轻轻地说,“有些人生来就不会善良而烂漫。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心底的声音:我属于战场,我为了反抗不公而战。”
……
“真无聊,联赛就没有些乐子吗?”亚修斯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纪怀”的机甲核,显得有些百无聊赖,“下一场比赛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些等不及了。”
“呃,大人如果想看,随时可以将决赛提前开始。”有谄媚的贵族提议,“我们尊敬的阿德琳娜教授培养的那支队伍一定会夺得冠军,到时候他们的表现一定会很精彩。”
底下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这么急?大公阁下,要不要给选手们一些休整的时间?”
亚修斯将机甲核贴在手腕上,它变成了一把森冷的袖剑,如同危险的毒蛇般,攀在白发贵族的腕骨上。
“我不着急,只是太过期待而已。”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点欣快的笑意,“我一向擅长等待。擅长等那些幼苗一般的仇恨渐渐长大,然后以一种凄惨的姿态被我亲手掐灭——您养过阿斯兰的盆栽吗?”
“那可是您家乡的特产园艺植株,很昂贵而娇弱的花儿。它在生长过程中很顽强,但只要在关键时候气温一降,就会要了它的命。它枯萎时有一种冰裂一般清脆的声音,我将它称作……”
亚修斯笑了笑,接着说,“理想破碎的声音。”
黑暗里,无数被扔在玻璃房的幼苗正在枯萎,好似某些将要到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