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居然开出野花了,我就把它画了下来,你看挂在这里怎么样?”
“很好看。”
没人能够走过这些怨气,没人会来打搅他们。
山中荒芜不见天日,那便以幻境筑于其上,复现出此地数千年前的繁茂;平日枯燥无趣,他所见过的也足以谱成任何故事,以解聊赖。他是照夜舜泽,知无不晓,手眼通天,他们想要的、想知道的,他都能给。
他能一直守在这里,陪着这四个倔强的鬼魂,直到他们也放下执念,前去往生。
直到这里最终只剩下他一人。
*
十年,二十年,殜阳不记得过了多久。
红雾下辨不清日月轮转,终日只有荒凉的山,满目猩红,满山枯骨。
哪怕建在上面的幻境中一片鸟语花香,葱翠山林足够让人安居清闲,但也只有他清楚,这些持续不了太久。
他满身渗着血的绷带下再没有完好的皮肤,被怨气灼烧出的痕迹遍布皮肉,连面容也快看不出原貌。而他也再没有力气走出那座镇在山尖的庙宇,只能与其中早已黯淡的白龙雕像为伴,看着自己在幻境中的虚像与那几个鬼魂嬉戏。
他所能做的,只有耗尽这分身最后一丝气力,给它们留下一场足以放下执念的梦。
“哎!鸳儿!我还没画完——”
“哎呀没事让我看一眼嘛!哇!好俊秀的公子哥啊!”
“你这丫头!还给我!”
“婉卿姐又在画情郎咯——哎!啊!”
“鸳儿!”
“没事没事,还好有阳儿哥哥……”
人声接连穿过庙前,那二人同他的幻象一起踏过幻境中的葱郁花草,逐渐远去了。
却紧接着,有人折了回来,缓步踏入这破败的庙中,停在他身旁,就着破碎的石砖地坐下。殜阳微微转头,入眼的先是玄黑衣摆上的金云浪涛,再是无风而动的金玉羽带,再往上,长发及地,发冠端正,一双平静的白瞳正看着他。
那便是他自己,是他留在山中的幻象,亦是舜泽。
“后悔吗?”殜阳听见舜泽说。
许是他久念成魔,事到如今,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了。
后悔?他当然后悔。后悔为何没能早些提醒它们莫要随便下山;后悔自己为何没能同它们撇清界限,叫它们留下执念无法往生;后悔他一个上仙竟别无他法,到头来也只能依赖这缥缈的假象。
舜泽安静地看着他,只说:“也快要结束了。你我皆难以回头。”
他走到现在这一步,除了坐以待毙,已然什么都做不到。无论他是照夜舜泽,是鬼师殜阳,在他决心偏护这座空山时,便无可挽回。
恐怕众仙亦在看着,在笑他执拗吧。
“……倘若帝初护佑苍生,为何世间仍有苦难?”
殜阳颓然跪坐在龙首下,低声喃喃着。
“倘若众生平等,为何除人以外皆被贬为异类?”
他垂眸看着自己缠满绷带、仅是举起便颤抖的双手,又抬头看向龙首,同那无神的双眼对视。
“倘若善恶有报,为何他们只有在梦中才能安息?”
沾满血迹的指尖抚过白龙的面庞,抹去上面落满的浮灰,留下几道模糊红痕,再无力地垂落下去。
殜阳一同低下了头。
“……您为何没有告诉过我?”
山外传来一阵震颤。
漫天红雾翻涌而起,却仿佛避之不及,猝然朝外散开。天阳重新照入山间,洒向破败庙宇中,从瓦间空洞探入,拂去了白龙身上的阴霾。那鳞片在金光下熠熠生辉,殜阳却迟迟没有抬头去看。山中轰动,于他好像再无所谓。
“除魔卫道!剿灭鬼师!”
喝令自庙外传来,伴随经文吟诵,浑厚钟鸣传遍山野。那道金光并非是朝阳,而是自上落下的一道佛光,驱散了庙中怨气,将殜阳罩在其中,无处可退。
“伏以,借舜泽之目,以告帝初!”
金色锁链应声冲破庙墙,蛮横地束缚在殜阳身上,扯向四方。而他只是漠然低着头,任由那链条将他的皮肉绞为飞烟,叫他动弹不得。
“一请鸣雷神君,降霖雨铺路!二请飓海仙君,借列风送行!三请乾山地君证冤戾!四请烈阳火神鉴罪行!”
光芒照耀下,吟诵声如同判决,不容余地,将他所做一切否定为云烟。
“拜请南烟武神!镇世间妖鬼!护苍生太平!”
殜阳自嘲地笑了一声。
真是讽刺。
那环绕着灿金鹏羽的禅杖应声落下,将编造的幻境一同砸得粉碎,将山间阴霾破出黎明,将尘埃落定。
被执念所困,始终捧着一面昏镜自欺欺人的,其实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