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睡着她的女儿——也仅两三岁,瘦骨伶仃,像刚出生的猫儿。
地窖门被人拉开,穿洋布褂子的男孩怯怯端碗下来:“娘,爹让你吃饭。”
粗瓷碗里飘着一片熏鱼肉,零星香味唤醒了角落里的妹妹,她似幼兽般手脚并用爬过去,秉持着动物本能,大口大口地撕扯着鱼肉。
进食之余,她匍匐着抬头,漆黑纯真的眼眸一眨不眨盯着楼梯边男孩,倒让对方莫名心虚地躲闪视线。
她吃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喂给了地上躺着的女人。
地窖口边悄无声息多了个缠足的老太太。
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垂首,两只眼窝深陷,像野坟里掘出的骷髅。
“何苦呢,”她牙齿松动了,说话含糊不清:“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好好跟他过日子吧。”
女人木然的眼睛里突然落了一滴泪。
烟雾荡漾,画面一转。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没有再被锁在地窖里了,她穿着灰蓝的棉裙,肚子依然高高挺起,但脸上却有了笑容。
屋檐下,肤色黝黑的男人抽着旱烟,年轻力壮的青年坐在他旁边的条凳上,二人嘀咕着说话,目光时不时掠过女人的肚皮。
像在称量一件经手的货物。
猫儿似的女孩长高了,在院外帮忙杀鱼,她手法熟练,剖肚剔骨,一气呵成。
不知谈到什么,女人笑容消失,捂着肚子脸色发白:“前头两个都送出去了,这个不是说好留着吗?”
“你懂什么,”黝黑男人咔哒哒磕烟管:“这两年世道乱,日子不好过,养不起小的,不如送出去换粮食。”
女人哀求:“我多省几口就行了,小孩能吃多少?”
青年难为情地瞥了一眼父亲,男人语重心长地劝道:“老大该娶媳妇了,你不送,家里出得起钱置办吗?”
女人讷讷:“哪家女人会嫁到山里来。”
男人意味深长地笑了声:“你不就是嫁来了?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女人低头不语。
男人忽然又起了个话头:“村头那个木匠你知道吧?前两天死了婆娘,把二丫嫁过去,你这一个就能留着。”
女人嗫嚅着看向院外:“她才十三岁不到……”
“村里谁不是这个年纪嫁的?”男人不耐烦:“你去那木匠家里看看,人家养鸡养鸭,堂屋是青砖,不比咱家好?”
女人便又沉默了。
院子里的女孩提着剖好的鱼,刀尖上的血滴进了黄土地里,刹那只剩一团褐红。
她在旁边的水缸舀水洗手,潦草将水渍揩在身上,尔后悄悄从裤兜里摸出一根草编手环。
翠绿之间,几点黄白小花盈盈颤动着。
她用不知从哪捡来的木盒子装了,晚上趁男人不在,腼腆地将这份“礼物”塞到女人怀里。
女人只是打开随意瞥了一眼,就敷衍地放到一边,望着女孩,苦口婆心地劝慰起来:“你爹要把你嫁给村头木匠,你可晓得?”
女孩不善言辞,只是拿那双小鹿般的眸子瞧对方。
女人说:“嫁过去也好,你嫁了,你哥才能娶媳妇。”
女孩沉默一阵,缓缓摇头。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人突然急了:“你摇什么头?你的命都是我给的。”
女孩不太明白,她娘宁愿要一个素未谋面的腹中孩子,也不肯要她。
明明,在这个家里,只有自己真心对她好。
女人冷了脸:“就这么定了,你这几天别帮着干活儿了,回头收拾一下,去那边家里相看。”
女孩还是摇头。
女人震惊、恼怒,反手甩了她一个巴掌。
第二天,女孩顶着脸上的巴掌印,在木匠家像案板上的猪肉一般被人挑肥拣瘦。
那个还留着辫子头的木匠咧嘴打量她,想把她拽到屋里去。
女孩狠狠咬他一口,跑了。
女孩的父亲和哥哥抓住了她,把她关进地窖里。
地窖只有一个高窗,女人就在那里艰难地弯下身,说:“你有福气,他们把你看上了,请了镇上戏班子,明天你哥也挑媳妇,就一块儿办喜事。”
女孩抱着膝盖呆坐着,眼里的光一寸寸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村头响起锣鼓丝弦,喜乐一直奏到女孩耳边。
“啧啧,好可怜。”
高窗外来了个戏班子,长衫青年拢着袖子蹲身往下看过来,他背着一杆三弦,笑起来时,嘴巴像只黑色月牙。
“新娘被关在这里,他们是要办红事还是白事呀。”
他扭头看向旁边一人:“不如同她做个交易吧?天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