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和着玉色、铜青、烟墨等颜色的碎末飘散到空中,无声无息的没了影。
一门之隔,厢房内添了抹与风一同潜入的影子。
黑暗中,那抹人影倚在床头,秀丽绝艳的面容已不复苍白,唇色如抹了胭脂般红润。
她像是饶有兴趣地垂下头,端详着床榻上裹得紧紧的那团被子。
看了片刻,她伸出手,将蒙在裴则明脸上的被子掀起。
没了遮掩,裴则明熟睡的面容当即露在眼前——眉眼娇丽,杏面桃腮,较之前所见更显骄矜贵气,却少了那股拒人于千里外的清冷之感。
然而凝视着她的人神情淡淡,似乎并未被这罕见的美色打动。
“扑簌——”
入门处传来轻如风吟的细小声音,床边那人耳尖微微一动,眼也不抬,随意向外伸直手臂。
一只通体漆黑的木鸟凭空而现,落在了她的手臂上。
然而没稳住片刻,这小鹰一样大的鸟没及时收住爪,犹带着冲劲的身体一晃,就要面朝床头撞下去!
在它惊慌扑扇着翅膀之时,它的主人屈起二指,毫不费力地捏起它的后颈,把险些一头栽到裴则明怀里的木鸟拎回原位,毫不留情地低声评价:“笨。”
“笨鸟”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只好委屈地呜咽两声,冒着红光的眼珠也闪烁起来。
庄驭雪没理它,双指并拢,沾了些朱砂,以指尖为笔,随意在空中画了张无形的隔音符,将其甩在一旁墙上。
随后,她才抬手撕掉木鸟身上的黄纸符篆,又自袖中摸出三颗“松花”灵石,一口气塞进它的鸟嘴里。
吃了灵石的木鸟抖了抖翅膀,眼珠重新冒出滋滋红光。只见它长喙一开一合地动起来,竟发出了陌生女子的声音,带着一线委屈:
“我可听见了你方才的话了——殿下,你又指桑骂槐,借小鹰嘲讽我。”
被称为“殿下”的女子专心致志地瞧着床上熟睡的人,并没理对面这句无甚用处的抱怨。
对面的人已经习惯了她并不多言的敷衍态度,自顾自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今夜追杀你的那群死士被你甩掉了么?我已查到,这就是赵狗的手笔,用来试探每批新上任的青衣仙使……令人作呕,真想把他们都宰了,奈何我们现在不便出手。你没受伤吧?现下在何处?”
听她提起追杀之事,庄驭雪微抬眼帘,轻描淡写:“死士?都死了。”
对面的女人声调忽地高了,讶然道:“死了?你不是说要低调行事,隐藏身份么?这群被派来追杀你的人出了事,必然会引起赵狗的怀疑——”
“不是我杀的。”庄驭雪淡淡道,“那边今夜就会收到消息,这群死士误入邪阵,死于泾谷幽林。”
对面一顿,显然是反应了过来,语气兴高采烈起来:“庄驭雪,你会借刀杀人啦!真是可喜可贺,我早就说你该下手狠些!”
“不是我借的刀。”
“什么?那是谁?”
“这就是我要托你去办的事。”庄驭雪道,“替我去查个人。”
“好说,我最擅长这个了。什么人,姓甚名谁,女子还是男子,年岁几何,有无性貌特征?”
“一位女子,不知年纪,不知姓名。”
明明已贴了隔音符,在床上安睡的女子却蹙起了眉,抿紧了嘴唇,眼皮轻颤几许,像是知道有人在一旁谈到自己一样。
庄驭雪低眸看她,神色难辨。
看了片刻,她伸出手,聚起一团金光,用指腹轻轻蹭了一下裴则明的面颊。
金光才触到对方脸上细小的绒毛,就已骤然变了色。
——易容术。
似是早有意料,庄驭雪神情未变,连眼睫也未曾扇动一下,只是对着木鸟继续道:
“容貌也未知。”
对面的女子诡异地沉默片刻,干笑:“你莫不是在把我当消遣……你是说,一切未知,唯一能确定的只有她是女子?哈哈,这位妙人难不成是凭空冒出来的?神仙下凡也不过如此了。”
“两日之内,将此女身份告诉我。”顿了顿,庄驭雪接着道,“裴家独女,也去查查。”
听了她这话,木鸟大概是被气昏了头,才被价值千金的十颗灵石喂红的眼珠又开始闪烁,张开喙短促地叫了一声。
大概是并没意识到自己在强人所难,又或许并不在意,庄驭雪敷衍地拍了拍木鸟的头,顺势想把贴在裴则明脸侧的另一只手撤回来。
忽地,软被下横摸出一只手来,被捂暖的指尖轻扯住她的手腕。
庄驭雪微惊,去看她的脸,见裴则明合着眼,尚在沉酣粉催动下睡着,才略松了口气。
但不知为何,沉酣粉对她的作用并不大。门外靠墙睡的几个丫鬟已接力打起鼾,裴则明却仍停留在浅眠。
她握住庄驭雪的指尖还在不安分地乱动,嘴唇抿紧又微张,似乎在低声念着什么。
庄驭雪便俯身下去,凑近她的唇边,以便听得贴切一些。
温热的气息霎时擦过她的耳侧,对方恰好在这时偏过一点头,柔软如琼片的唇若有若无地蹭过来,含混而急迫地说着梦话:
“你没事就好……”
“我来了……我总算来……见你了。”
语气难过又欣喜,无端生出一种两人早已牵连不清的错觉。
脸颊被她的呼吸温得烧起来,庄驭雪眼也不眨,漆黑的眼珠缓缓转向枕边人,酌量般的目光落在她不断开合的双唇,依次上滑至人中、鼻梁,最终停在她泛起浅红的眼皮上。
不知是否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几滴泪漫出来,浸湿了那直垂的长睫,一路坠入枕中。
反复低声念了几遍后,梦中人似乎认定身边的人并未离开,总算不再流水银似的泪,伸出双手抱住对方,沉沉睡下了。
庄驭雪半支在床边,与身下人近得几乎鼻尖相抵,撑在一旁的手臂还被她抱着,全身动弹不得。
她却毫无抽离之意,只是支着眼皮凝视那道浅浅的、干涸的泪痕。
一直到拂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