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扶苏盯着她那帽帏看了片刻,才扯过一张纸,补了几味药:“你的眼疾由日光引发,每过一旬便会发作,伴有头痛晕眩之感。我医术不精,无法助你根治。不过按时服药,便可压制。”
她对着纸思考片刻,叹了口气:“差一味龙鳞金丹……这金丹世间少有,即便现世,便也往往被用于点石成金之术,鲜少有人发觉引其入药的妙用。若是补上这一味,你的病症还有机会转好。”
庄驭雪从容收回手:“无妨,我早知这眼疾并不好治,能压制三分已是不易,多谢堂主。”
她偏过头,皂纱蓦然一动,擦着裴则明的耳尖飘浮在空中:
“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堂主能否为这位小姐也瞧上一瞧?她似有不得卧之症,叫我挂念得很。”
没想到她会如此,裴则明微微一怔,低声道:“……你何时知道的?”
她从小就有入睡困难的毛病,每次睡前都要折腾个大半宿,还很容易被惊醒,醒了后就再难睡下,时常每晚只能睡四五个小时。
但庄驭雪……她是如何发现的,仅仅共眠一晚,便能看出来了么?
绿衣医师依次扫过她俩,不耐的视线在裴则明面上停留片刻,随后冷笑一声:
“你先别急着关心她,我还没说完呢。你这目暗不明之症兼患气上冲心,多因自找麻烦而起。少思寡欲,斩断红尘,方能痊愈。”
她这话阴阳之意颇重,连裴则明都听出她似乎意有所指。
庄驭雪却八风不动,只是笑道:“堂主医术高超,佩服不已。”
柳扶苏嗤了一声,转向裴则明。
把过脉以后,她略一沉吟,面上的不虞之色倒是褪去一半,深深看了裴则明一眼:“有意思,你这脉象出奇罕见。”
不愧是柳神医。
裴则明对上她的视线,竟有种一切都被看穿的感觉。后脊发凉,裴则明下意识别开眼。
好在柳扶苏并未细说,话锋一转,回到她的难眠之症上:“盖寐本乎阴,神其主也,神安则寐,神不安则不寐。此病在心,不必服药,若寻到安神之法,便能安寝了。”
病已瞧完,柳扶苏显然没有多留之意,让药师去送客。
目送她们出门,绿衣女子掂了掂两人留下的灵石,若有所思:
“一个畏光,一个惧黑……一个三花聚顶,仙途将成,如今却玄气尽衰;一个引神入境,肉身皆亡,现下却魂灵完整。我这小庙竟也能招来如此人物,真是有趣。”
她才拿起茶杯,紫檀木桌上的茶盒忽地翻倒了。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摆弄茶叶,一行字浮现在桌面,简短犀利:
【医术有进,嘴毒之术也不减当年】
柳枹之一哂,虽知道对方已经离去,却还是忍不住叱道:
“……你也没什么长进,既下了仙山,还不好好谋划前路。竟不知道上哪儿捡回来一个痴情种,看你哪天不把自己给玩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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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堂外,两人已走出一里外,继续沿街前行。
裴则明本想直接回去,耐不住庄驭雪提了句还未尝过云阳特有的四照花糕,两人便转路去了陇云茶楼。
还未至午时,茶楼门后已人头攒动,热闹得很。裴则明专挑了处避开日光的位置,扶着庄驭雪落了座。
她们才点完茶,就听见楼下忽起醒木拍桌声,说书人声调高昂地开了场:
“话接上回,始祖神帝俊浴火而生,娶了日神羲和、月神常仪为妻。羲和生十日,月神生十二月,因此帝俊成了日月之父——”
“一派胡言!”
一声斥责吸引了众人目光,一位年长女子面露不屑,重重放下手中茶杯,冷声道,“当今国教虽为天元教,将帝俊视若始祖神,但也不能颠倒黑白,平白污了大家的耳朵——我为赤轮教信徒,是万万听不得‘帝俊妻羲和’‘帝俊妻常仪’这种无稽之谈的。”
她这一言既出,如一石砸入湖面,引发了周边人的激烈议论。
裴则明倾耳听了几句,听到不乏有人跟着怒斥,想必同样是赤轮教信徒:
“就是,天元教这一新起之教,竟敢将帝俊捧为日月之父,还压羲和一头!”“大和太祖在位时,上承日神凤脉,下启太平盛世,大家有目共睹,而如今每况愈下,邪祟横行……”
自古讲求君权天授,国教自然也与政事紧密联系。众人的议论逐渐偏题,掌柜打扮的人忙出来端茶赔笑:
“各位客官,咱有规定,不可妄议政事!如今大和已亡,你我都是大姜臣民。皇帝仁慈,虽推行天元教,却放过了咱们这些前朝遗民……以及异教徒,但仔细祸从口出——”
“是放过一马,还是压根杀不完啊?”
说书人身前,一位额头绑着汗巾,身着褐色交领短衫的男子粗声粗气地打断他,半点不买账:“异教除了只信日神羲和的赤轮教,还有我们什么神都不拜,只信奉凡人英雄后羿的化生教呢!你去打听打听……就算是在天元教徒最多的帝都甘渊,七成以上的百姓都要被打成‘异教徒’!”
楼下吵翻了天,庄驭雪却安稳坐在原位,帽帏后影影绰绰现出一双笑眼:“裴大人清名在外,裴小姐想必也与裴大人一样,是赤轮教信徒吧?”
——赤轮教,前朝大和的国教。
裴则明自己虽然是二十一世纪的无神论者,但她心里清楚承认信仰赤轮教就相当于隐晦支持大和的正统地位,毫不迟疑地点了头:“是。”
“我说,诸位——”
楼下,说书人大概意识到自己几边不讨好,再度拍了醒木,拖着长腔打圆场:“上古神话传说离咱们太远,这回我换一个近点儿的讲。就讲……七年前,凌波仙子下凡济世的故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