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汐见她进来识趣退出,并关上门。
关门声惊动方秀宁,她抬起头。
薛林昭站在门口,目光正落在她手臂疤痕上,“是方勉?”
方秀宁面露茫然,抬起手臂看了看,“还,还有吕娴。”
“果真如传言所说?是因为你母亲……”
方秀宁歪头,“我,打,打他们。”
薛林昭摇摇头,目光落在她手上,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又道,“你说出真相,我帮你。”
泥土腥气残留舌尖数年不散,方家戒备森严的那座院落,每一种杂草她都吃过。
好苦,比命还苦。
我帮你。
过去六年她日夜都在盼望能有人说这句话。
可那心软的丫鬟,正义的护院,和蔼的嬷嬷,最后撕下面具,都不过是方勉花样百出的试探。
从第一次试图逃走又被抓回来殴打,她便不再相信这句话。
薛林昭想要给她正义,可这世上无人知道,其实最害怕正义降临的,是方秀宁自己。
她慢吞吞道,“帮,帮我,起来?”她摇头,“脚,还没有,力气。”
“方秀宁。”
她不敢说话。
薛林昭第一次这样喊她名字,平日冷淡的双目柔和许多。
方秀宁看不懂那里面的情绪,正努力让眼神放空装傻,木然看着薛林昭把一个盒子抱起来,在她面前打开。
满满一盒人参。
“你想要人参是吗?”
你知道我要什么,做出来,换人参。
薛林昭说,“都给你。”
这张近乎完美的脸震撼她许多次,这是唯一一次长久对视,谁也没有躲避。
“……多少,银子?要我,给?”她还是躲了。
“不用。”薛林昭起身,让寒月端药进来,“人参怎么用,听沈汐的。早点睡,明日去香山。”
第二日一早,将军府门前还是那辆马车。
这次方秀宁没敢诸多幺蛾子,老老实实上车坐好。
只是出城的路上时不时撩开窗帘张望。
薛林昭问,“如何?”
方秀宁答,“没人。”
“何人?”
“司徒大人。”
往常他不是要带着各种证据各种纸跑出来了?十分刻意。
薛林昭无言,“……或许休沐。”
方秀宁点点头,“皇,皇上,仁爱。”
薛林昭看她的目光很是奇异,似乎奇怪她居然会说拍马逢迎之语。
方秀宁目光笃定,“你,更仁爱。”
杀人如麻薛林昭,“多谢。”
今日城门前似乎很多人进出,守卫在一一盘查,她们的马车亦跟在人流中缓缓前进。
外面有人道,“薛将军这边请,请您先行。”
薛林昭在闭目养神,外面春芽道,“无妨,将军等得。”
又等许久,马车经过盘查缓缓出城,再次被拦停。
有人说着很怪异的汉话,“薛将军,可否下车叙叙。”
叙叙。
请说一叙!一叙!
说不明白就不要咬文嚼字。
加上你那口音简直像邀请薛林昭下车嘘嘘。
看得出来薛林昭水喝得少,所以婉拒,“不下。”
外面那人似是知道她一贯作风,干脆道,“那好吧,此回朔方山高路远,又不是薛将军镇守之地,下次见面……呦,春芽姑娘!”
说一半说哪去了?
春芽道,“见过寒江王,王爷这么早便回朔方,不参加过几日的踏青么?”
那寒江王笑了一声,“本王喝酒吃肉还是喜欢与朋友一起。”
“王爷觉得宣国没有朋友,还是谁为敌人?”
“我当你们将军是朋友,但他不这么想。我未曾将任何人视为敌人,可总有人贪心不足。”
春芽点头,“苍蝇不叮无缝蛋。”
“苍蝇什么不叮?”
“一个巴掌拍不响。”
“打脸也响。”
外面一时没了声音。
薛林昭始终闭目养神,“春芽,赶路。”
外面春芽道,“将军今日带夫人拜访外祖,赶时间,王爷慢走。”
“成吧,薛将军有机会来朔方喝酒,我做东。春芽姑娘若是愿意留下,宫中女官随你挑。”
“王爷抬爱。”
“赶我走就抬爱,不抬杠了?”
“都抬。”
几个眨眼间,听见马蹄远去的声音,方秀宁好奇掀开帘子看。
远去队伍人人骑高大骏马,身披动物皮毛,马背上还挂着皮毛。
整个队伍毛绒绒地跑远。
虽然朔方国地处极北,一年到头大半寒冬,这打扮是合理的,但她仰头看天。
六月,不热?
她们马车前行缓慢,人家骑马转眼间便已剩个黑点。
春芽就蹲在门口和车夫挤在一起,也在望着那些黑点感慨,“我也想回边关了。”
扭头就是她家夫人探头出来,瞪圆的眼睛,呆滞的目光,就像某种小动物。
虽然不敢说,心里觉得可爱得紧。
春芽忍笑,“夫人,小心吹风。”
呆呆夫人,“边关,我去吗?”
车里面薛林昭声音响起,“你想去?”
巍峨城门远远甩在车后。
方秀宁乖乖坐好,很是茫然,“不知道……边关,是什么,样子?”
“与这里无异。”
方秀宁不懂。
薛林昭道,“杀人,见血,便是战场,哪里都一样。”
一路无言,直到一片连绵巍峨山脉出现在眼前。
方秀宁没想到香山规模如此之大,甚至看也看不到尽头,这若是迷失其中怕是几辈子也走不出来。
春芽扶着她上台阶,主动介绍道,“香山寺历史悠久,矗立在此几百年,称得上是宣国第一大寺,不过我们今日不进寺中,我们去后山拜访将军外祖,林衡太傅。”
那日在宫中,听皇帝所言,似乎也是他的老师。
也就是说,林太傅不单是皇帝和太子的老师,还一个女儿当皇后,一个女儿嫁给薛将军?
好位高权重的老头儿。
六月香山风景岂止优美,简直犹如仙境,这条路并非香客常走,更加幽静野趣。
方秀宁走着走着也忘记想心思,只顾东张西望。
春芽偶尔也给她讲这块石头有什么典故,那条台阶传说又是哪个皇帝踢过人的地方。
上山的台阶很多,走出没多久,薛林昭停下来,身边侍卫十分默契把软轿抬过来,请夫人上轿。
方秀宁便没有客气默默上轿,侍卫默默上路,小厮默默在旁边提着食盒,薛林昭默默走在前面。
春芽吾日三省吾身,吾是不是太吵了,吾是不是话太多了,吾是不是该闭嘴了。
又过许久,直到一座小院出现在面前,侍卫放下软轿,方秀宁下来便被春芽扶住。
她时常怀疑春芽怕不是伺候过宫里娘娘还是太后的,这个路怎么就不能让她自己走。
是怕她走着走着摔了,还是怕她走着走着跑了。
她们这一行声势浩大,很快有人出来迎,未见人先闻声,老者中气十足。
“昭儿来啦!”
大门打开,一位白须老者迎出来,看见薛林昭的瞬间似乎眼含热泪。
拍拍她肩膀,哽咽道,“还是瘦,尽随你娘,不及你爹威武。”
快放过她吧!她就很难比她爹威武!
林太傅你醒醒啊,还是说当外公的不知道外孙子其实是外孙女?
林衡很快收起热泪,翘首张望,“我孙媳妇儿你带来了?”
老头儿一眼扫过来,定定看她几瞬,眯起眼。
方秀宁原因不明地紧张起来,磕磕绊绊问好,“外,外公好。”
“呦!”林衡一乐,“这不挺好么,快进来进来!”
显然她傻名远扬,这林太傅已有耳闻。
如今一见面,呦,还成,没傻透腔,感恩。
这个小院还算宽敞,布置很温馨,看得出他一人独居,听说隔几日会有人送日常所需上来,而且暗处重重守卫。
戒备森严不逊于宫城。
林太傅带着他们在院中落座。
桌上已摆上一些家常小菜,上面盖着盘子,院中有炉灶,应该是林太傅亲自下厨。
老人家头发花白,眼神似乎也不大好,看东西有些许费力,准备这一桌菜等外孙……女,不知要从何时开始忙碌。
想必等人的时候凉了热,热了凉。
方秀宁想到自己外祖父外祖母皆已不在,顿感心酸。
老头儿阴阳怪气,“等你们许久啊。”
春芽连忙告罪,解释说路上遇见朔方国使团这才耽搁。
薛林昭道,“您可先吃。”
林衡,“是先吃了,这是给你们留的。”
方秀宁,“……”
白发苍苍做一桌子菜凉了热热了凉饿着肚子等儿孙的孤苦老人呢?
孤单老人藏哪里了?
再一看他面前碗里,还有带着牙印的半个馒头。
……嗯,让林太傅就馒头吃了。
将军府小厮进来熟练放东西,开食盒,里面既不是山珍海味,也不是精致菜肴,居然是街边小食。
老头儿乐得满脸褶子,似乎看不大清楚,眯眼翻食盒。
“太子有事先走,你们今日没碰上?一起吃吧,春芽你也坐。”
方秀宁愣愣看着啃炊饼的老头儿,一方面感慨老当益壮牙口不错,一方面想,啊,这就是两代帝师。
别的不敢保证,吃饭时候这热络劲儿倒是都传给皇帝和准皇帝。
太子你是真的闲啊,怎么王城哪都有你。
薛林昭道,“外祖眼疾,甜食糕点少用。”
“啰嗦。”林太傅翻箱倒柜。
方秀宁,“……”
林太傅眼神不好,但手艺不错,加之山中视野开阔,风景壮丽,心中舒畅的同时胃口也大开。
方秀宁怒吃两大碗。
突然也有点明白他为何要在这里。
如果有可能,她以后也想找一个这样的地方。
带着母亲,再找到舅舅,就他们三个人,隐居山林,泛舟江海。
林太傅与她闲聊,问她王城好不好,将军府住着舒不舒服,杭州可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在杭州生活开心不。
她答得断断续续,林衡也不急,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她心下愈发放松,又瞬间心惊。
险些中计!
那边薛林昭只尝几口便放下筷子,“您今日又去扫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