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可遇不可求的紫金石,献纸的时候一定也替林太傅美言几句。
她做活儿专心致志,一时间工坊中只余蘸水声,时不时翻动纸张声,她缓慢走动声。
身后那人甚至连呼吸声也无,但她知道,薛林昭一直在,一直看。
其实昨天晚上,她于昏睡中断断续续听见一些声音。
沈神医说,“……伤身,非长久之道……我可以帮你调理……必会损身折寿……”
失去意识前最后听见的是薛林昭的声音。
她说,“我不想。”
日头西斜,清洗工具的温水是薛林昭亲手所倒,工坊外面炉灶上始终烧着热水,是谁的授意也无需多问。
“你为何,一直在这里?”
她是真病得不轻,脑子不清楚,才会说本不该说的话。
在晾的纸静静垂在那里,夕阳下有种静谧的美,让人不自觉想要放轻脚步呼吸,生怕吹动纸张摇晃。
薛林昭就站在这样让人屏息的美景中。
紫金色映在她瞳孔中,像是晶石修炼万年成神,神秘威仪,却比梦中更加诱人沉迷。
“圣上准我一月大婚休沐。”薛林昭如是说。
……所以是因为太闲?
如梦似幻的场景瞬间成了官员休沐考核表。
方秀宁捂着心口努力劝自己忍忍,坚强点!不难过!不气!
最后一次晾干后,方秀宁将纸张托裱,四边拍糨糊上墙挣平。
又经一个昼夜,终于彻底晾干。
她搅动金锁磨成粉末调的金墨,准备手绘龙凤纹。
这几日等待纸张晾干的间隙她都在练习,故这日午后,直接取紫金纸一张,伏在案前下笔。
春芽想要问何时用膳,进到院中时日头已经西斜。
方秀宁正坐在窗边专心致志地画着什么。
薛林昭站在她身后垂眸看着,两个人谁也没有抬起头来。
春芽还是没有开口,悄悄退出来,准备去叫厨房再等等,就被一人叫住。
秦御鬼祟问,“将军很喜欢这个娘子吗?怎么每天腻在一起。”
你管这叫腻?你知道刚才那一幕将军其实更像是伺候笔墨的丫鬟么。
“给咱透个底呗。”
春芽送他白眼,“做好你的守卫,少说话,出纰漏你看将军收不收拾你。”
秦御一缩脖子,和几个兄弟对视一眼,想到薛林昭战场风格都是背后一寒。
他伸头看一眼那间工坊内,两个人一坐一站,背后的窗大开着,背景树枝摇曳花落阵阵。
他是粗人,说不上来怎么形容,就是觉得这画面怪好看的。
春芽早已离开,他问身边一个手下,“你觉不觉得……”
对方问他要说什么,他却摇摇头没有再说,暗骂自己猪脑子装不进二两狗屎。
怎么会觉得将军眉眼比夫人还要漂亮呢,一定是自己眼瘸了。
时间紧,纹样复杂且必须一笔成型不能出错。
方秀宁日夜赶工,夜里工坊中点上层层叠叠的蜡烛油灯。
蘸墨之时她分神去看,薛林昭微低着头在拨灯芯。
薛林昭这两日皆陪她在工坊,甚至亲手替她掌灯。
许是因为天黑不见外人,她今晚头发没有高高束起,脸上亦没有修饰伪装,眉眼间少了许多戾气,显得温和许多。
烛光洒在脸上,神女下凡应是如此。
这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没有装扮,是吃准她傻看不出,还是破罐子破摔不装了?
视线里的脸突然转过来,方秀宁猝不及防被人对视个正着。
“累了?”薛林昭问。
她心口一滞,仓皇低头掩饰慌乱,慌不择路道,“你,你,睡觉。”
薛林昭没有回答,将烛火拨亮之后到一旁端详已经画好的一张。
上面威武金龙身披祥云,纹样瑰丽繁复,其精美程度如她这般不懂书画都一目了然。
“你很厉害。”薛林昭道。
方秀宁震惊,一定是太累了,不然怎么会幻听,那是护国将军诶,薛家人诶,夸她诶。
薛林昭点点似乎是自我肯定,又重复一次,“确实厉害。”
这下她听得真切,忙低下头掩住表情,嘴角却忍不住高高翘起。
“我会的……很多,特别多!”
一定烛光摇晃让她产生错觉,不然她怎么会看到薛林昭嘴角挂着笑。
子时过,终于完工,紫色泛金的纸面上,凤舞九天。
薛林昭早已备好两个木盒,待墨迹干后将纸张卷好放进去。
方秀宁却生怕明日之前出什么岔子,坚持抱着这两个盒子睡。
薛林昭亲自送她回房间便准备离开。
“等等。”方秀宁忙道。
掀开珠帘的手一顿,回身看她。
方秀宁人困倦到有些迟钝,嘴巴张开几次,却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明,明日,要早起吗?”她磕磕巴巴道,“御望山,远吗?”
“不远,巳时动身。”薛林昭又回到她面前,叮嘱道,“明日跟紧我,不要理会旁人搭讪。”
她愣愣点头,问,“危险?”
却见薛林昭不知想到些什么,原本平静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动容。
仅一丝,已是反常。
良久才听薛林昭道,“抱歉,把你带来王城。”
“为什么,道歉?”
薛林昭没有解释。
她便急忙又说,“我喜欢,这里。”所以不要道歉。
薛林昭道,“不久之后,你会自由。”
“那你呢?”
烛花迸裂,“啪” 一声,烛影摇曳,将薛林昭半张脸隐入黑暗之中。
“回落日城。”她说。
落日城,地处宣国与司南国交界,左邻大漠,右靠青山,由薛家将领世代镇守。
距王城,有千里之遥。
薛林昭走了,房间再次陷入安静,她却再难入眠。
给她自由,以后会让她离开将军府?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方秀宁心中五味杂陈,心头甚至涌现出一个更加驴唇不对马嘴的画面。
那日在方家,方秀薇亲上宋渠心侧脸。
就在那一瞬间,方秀薇好像不再是当年那个拖着鼻涕跟在她身后的小孩儿。
她不知该去如何形容,居然有种,令人心惊的……美丽?
一定是制笺太累,方秀宁心乱如麻,用力抓抓头发,试图将那个画面揪出来弃之。
她实在太累,很快陷入沉睡,所以没能发现身边之人小指突然颤动了一下。
片刻后,眼皮轻轻抖动,一双眼睛缓缓睁开。
那是双标准的桃花眼,眼角一粒仅睁眼可见的红痣,天生带情。
那双眼目光涣散,似乎根本没有神志,很快再次紧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