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在地狱见过他,怎么见的?”夜祈的声音冷冷,听着又很执着。
和尚打了个哈欠,用锡杖轻轻拨弄着火盆里的杂乱:“你能先让我把这超度做完吗?”
虫妖的碎尸和神像碎片实在分不清楚,和尚便统归扫到了这盆里,点了把火。
夜祈想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和尚又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纸钱,一边往里撒,一边念着一口不成调的往生咒。
夜祈看他这样,眼底不屑更甚,冷嘲道:“破戒僧,杀都杀了,还装模作样什么?”
那和尚看着高大,又一身阴戾之气,这会儿却显得脾气很好。
他也不愠,反而低低笑了:“我要说,今天前我从不杀生,你信吗?”
夜祈没说话,但脸上明确写着:死也不信。
“哎,”和尚声音散漫,好似很失望,“我犯这杀孽是为了谁啊?早知道不救你了。”
夜祈终于被他这一句噎死了,半口气上不来,恨不得把牙根咬碎:“你到底说不说!?”
“好,好。”和尚知道他这是真恼了,笑了,终于把那破锡杖撂在一边,坐正了些。
“我在地狱游历,偏巧碰到你那旧主,那时,他便给了我这石头当信物。他让我拿着它来找你,说让你去把他的天主之位夺回来,然后……”
夜祈听得皱眉,那吊儿郎当的语调实在让他厌烦,他斥了一声:“你再胡编乱造!”
“信不信由你,”和尚满不在乎地将一双大手放在残火前暖着,“只不过……”
他这样把手放在亮处,夜祈才发现,和尚的手骨竟像一节一节断过一样,袖管里露出的手臂也有若隐若现的疤痕,条条刻骨。
他皱了皱眉,把视线移开了,问:“什么?”
和尚眼睛低垂,暗色瞳仁映着翻飞的火苗:“你不信的话,这世上,如今还有谁能了他夙愿,让他甘心往生解脱呢?”
“你明知道,他前世最希望的事,就是让你登位正神。但你好不容易突破天劫,却只飞升一日,就自堕人间,竟在这破庙蛰伏千年……”
和尚没说到最后,只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他的声音像是嘲弄,但眉梢却又低垂,让人有些看不懂。
可夜祈的心就这么轻易被他的话搅乱如麻,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
那和尚却又不言语了,忽然站了起来,一把提起那柄锡杖,在沙石地上迅速勾画起来。
一开始夜祈还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等寥寥几笔落下,才暗自睁大了眼睛。
“你不就是不信我真的见过他。”和尚语调很轻。
他的手苍白而嶙峋,但握着锡杖时很有力,划过地面时有如疾风扫过。
虽只是随手挥就,可出现在沙地上的眉眼,竟清晰如昨。
不是昙印,又是何人。
夜祈一下子就扑到了那画像旁边,他眉心颤动,胸膛不住地起伏着。
虽只是简陋轮廓,可夜祈一下子就想起了当年青仞天莲座上的人,白衣潇洒,清光灿烂,庄严无匹。
昙印很少笑,可是偏偏他笑的时候,眼底总有无尽的温暖和柔情。
夜祈有一千年,都没看过了。
他伸手,想轻轻碰一碰他的眉眼,才想起,眼前的只是沙土,一碰,就散了。
“他在地狱,也还是这样吗?”他收回了手,轻声问。
这很像他的为人,即便身在地狱,夜祈也知道,昙印一定不会化为厉鬼,他会像从前一样,布施救度,光明之身……
可那边和尚也不知听清没有,悄悄将双手敛于袖口之下,过了一会儿,才很轻地嗯了一声。
夜祈的眼泪一下子就连串掉在沙子上。
毕竟,没有人比他更知道地狱的苦。
“他真的下了地狱,一千年……”
也是,昙印怎么能不下地狱呢?
当年,他走的时候,身后尽是火海。
只不过,夜祈心里仅存的那一点点侥幸,就这么随着掌心的守心石和面前的画像一道破灭了。
夜祈正对着画像哭,和尚在后面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闭了闭眼睛,抬手挥了一下锡杖。
一阵横风,地上的画像应声吹散,化作一片空。
夜祈本能地伸手想拦,却只抓到一把沙,心膛一下子就凉透了。
偏那和尚还啧了一声,故意似的:“你这个龙,怎么一天能哭八百回?”
“你管我!!!”
夜祈终于彻底忍不住心里那股无名火,转身冲他大喊了一声。
喊是喊了,但夜祈也不能打人,连把他扔到雨里的想法,也因为他给他带了昙印的消息,而免了大半。
夜祈寻了昙印一千年,也曾有誓愿,哪怕有人能给他一丝线索,他都值得以命相偿。
只是没想到,最终是碰到了这么个不入流的人。
他只能握着拳头,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会,转头入了后殿。
和尚嘴角轻扬了一瞬,旋而又垂了眼睛,过了片刻,仍旧就着残火余灰坐了,听外面的雨潇洒了半夜。
次日。
和尚本以为是早晨的阳光闪着自己的眼睛,直到被人踹了一脚,睁开眼睛才看见,眼前竟是个整装待发的龙。
只见他一袭白衣,倒是比昨日那一身的尘污要精神多了,只是不知为何仍旧从头到脚全素,看着颇不吉利。
他腰间系了乾坤袋,宝剑法器全背在身后,那摄人的光亮就是从那些宝物上面发出的。
“走吧。”夜祈也不看人,也不叫人,直接就是一句。
原来这龙昨夜躲到后殿去,是忙着清理家当、收拾行装去了。
到底是他,看来这一千年也不算蹉跎,亮晶晶的漂亮东西倒是攒了不少。
和尚忍不住轻笑。
他撑着一把又僵又痛的瘦骨起了身,一手提起他那丁玲咣啷的锡杖,便迈出了门槛:“走。”
夜祈瞥了他那破烂形貌一眼,嫌弃得欲言又止,但还是提步跟上了。
他两个一个仙姿如玉,一望而知道行精深,而另一个则破衣烂衫,活像乞丐,两人走在街上实在太不搭对,赚足了路人的眼神和议论。
偏偏这和尚又是那么硕大一个,夜祈想把这丢人的东西藏哪都没地方藏。
和尚却似乎完全没有自觉,大剌剌走在夜祈近侧,还边走边从怀里抽出张破地图,指点江山:“青仞天境的入口就在青仞山,不过,现在已经是你那入了邪道的师哥占着了,咱们这次,只要去把他那魔窟给掀翻就行了。”
夜祈连连皱眉,让他小声些。
毕竟,他师哥兰音太子,现在已经是新的青仞天主,受万民供奉千年,香火日盛,在万民眼里,非但不是入了魔,反而是个百世难遇的大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