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绍五年,冬。
“赵兄,别来无恙。”
巴陵,人声鼎沸的集市,赵四从字画摊抬头,正见一个文士打扮的男子的朝他走来。
此人已近不惑之年,身形挺拔,面容本算得上英朗,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更是有神,只是眉宇间总似盘踞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鸷戾气。
赵四赶紧起身相迎:“钟兄今日怎有兴致来巴陵游玩?贤兄拨兀亲临,愚弟未能提前相迎,实属惭愧。”
也难怪赵四如此客气,这个落魄书生素有文才,却因家世牵连,被打入贱籍,不能参与科举,平日只能靠卖些字画度日,而眼前这位异乡人,可是他的大主顾,时不时会从武陵来照顾他的生意。
果然,钟执毫不在意,而是爽朗大笑:“贤弟,你我之间无需顾虑那些繁文缛节,愚兄在酒楼订了一桌好菜,我们二人叙叙旧,不醉不归。”
赵四赶紧收摊,钟执也不催,路上,赵明得知钟执是来“还那帮死秃驴钱的。”
钟执这位奇男子的名讳,赵明在认识本人前就有所耳闻,原因无他,钟家数代传承的“大圣爷爷”社团生意福泽乡里,美名在外。
凡参与结社者,丰年交一点钱粮,灾年时就能得到救济,免去了多少家庭因为一场天灾,田地祖屋全无。
“要那些虚名有何用。”钟执露出嫌弃的表情:“亏本的买卖,谁爱干谁干。”
说是这么说,但此人还是老老实实地在灾年如约发放救济粮,入不敷出,以至于到了要找寺庙借利息倍徙的“长生库”。
本朝寺庙经营高利贷的情况相当普遍,甚至该业务占到了寺院三分之一的收入,索取利息远高于世俗放贷人。
“两倍的利息!我借的可是救命钱啊,这些号称大慈大悲的秃驴,却一厘都不肯通融,还威胁要去告官,把我家祖产都收走抵债。”
“官府也是和他们沆瀣一气,不管管这些放高利贷的秃驴,我只是向乡亲们传授摩尼尊者箴言,反倒下乡来抓,打点了一番,还假模假样地警告我再犯不会有通融的机会了,真是欺负我上面没人!”
几杯黄汤下肚,钟执开始胡言乱语,狭长的丹凤眼眯成一条长缝,盯得赵四心里毛毛的,又骤然变成爽朗的大笑。
钟执拍着赵四的肩膀:“赵兄才高八斗,若是能堂堂正正参加科举,定能蟾宫折桂,却连个公平的机会都没有,你心中苦懑肯定更胜愚兄。”
赵四吓得想捂钟执的嘴,他曾给一个屡试不中的富家少爷替考,没想到一举拔得头筹。那富家少爷当上举人后,一改之前的殷勤,鼻孔朝天,气得赵四酒后失言,将这番能砍头的丑事泄露给了钟执,本以为对方喝多了,当个笑话,醒了就忘了,却没料到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但钟执的疯话可不会仅此打住,此人嚷嚷着什么“天道不公,彼可取而代之”之类的胡话,说着还起身要往墙上题反诗。
赵四听到他嘟囔的那两句,吓得心惊肉跳,着店小二按住,强行送上客栈二楼的厢房歇下,见其呼呼大睡,才敢放心离去。
回去的路上,赵四想着钟执的那两句反诗,又变得愁眉苦脸。
所谓“心比天高落凡尘,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这位钟老爷到底是想干什么?难道也想学那反贼“天街踏尽公卿骨”?
赵四打了个寒颤,这对于喝多了吼一嗓子“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都怕逾矩的穷酸书生来说,今晚可真是太刺激了。
以后还是离钟执远点吧,可是钟老爷又着实大方。赵四心中天人交战,最后还是决定明天借着给乾明寺送佛像的由头,陪钟执一起去还钱,免得此人又起什么是非。
回到家中,赵四点灯找乾明寺委托的画像,摇曳的火苗却几次被一阵阴风吹散,此人却是个做事有始有终的,还是摸黑找到了。
展开画像,本该慈爱的观世音菩萨,借着屋缝漏下的一缕月光,却犹如惨白的水鬼般恐怖瘆人,吓得他把画卷掉到了地上。
书生犹不死心,颤颤巍巍地捡起画卷,挪到天井,月华如练,菩萨又恢复了慈爱的模样,赵四放下心来,收拾好画轴,心满意足地睡去,而这名软弱的书生此时尚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能从泥沼中脱身的机缘。
翌日,赵四陪着钟执一同到访乾明寺,此庙为巴陵名刹,香火旺盛,有三朝皇帝亲书御匾,本朝更是得太宗皇帝赐“金全藏”及“旃檀像”,俨然已有皇家寺庙的派头,粉刷得金碧辉煌,甚是壮丽。
赵明正与钟执闲聊,忽听得一阵喧哗锣响,人群如潮水般分开,只见数人簇拥着一乘青呢小轿,缓缓在寺门前停下。
轿旁随行的小丫鬟不过十岁,生得粉雕玉琢,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伶俐地扶着轿帘。一只素白纤手自帘内探出,轻轻搭在小丫鬟腕上,腕上一只水色极好的玉镯,衬得那手愈发白皙,令旁人不禁好奇遐想,仅仅是一只柔荑就如此撩拨人心,正主又该是如何绝色佳人。
心动起念,意起缘生,湖风裹挟湿润水汽吹过古寺斑驳的石阶,拂动帷帽素净面纱的一角,复又落下。
但仅仅只是这模糊的一刹,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愁绪,雪白颈线下一粒小痣,乌亮鬓角衬着若隐若现的耳廓,却已在他心底烙下炽热的印记。
美丽而又脆弱,令人疯狂地想要据为己有。
真是太不像话了!赵四在内心深刻检讨如此淫邪私欲,不是正人君子做派,手被钟执捏得生疼。
“钟兄!”赵四吃痛的叫喊越来越大,钟执的目光却始终如鹰隼般锁住妇人的身影,喉头滚动,眼神粘稠而贪婪。
看来被那惊鸿一瞥勾起贪欲的,并不止他一人。
还是迎客的小沙弥唤回了失魂落魄的钟执,男人拽住小沙弥急迫问道:“那是谁府上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