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这阵窒息,在师徒二人穿街而过,抵达老招牌湘菜馆的时候,彻底平息下去。
海清只说杜越桥是南方的姑娘,到底是哪处尚问不出。
然而南方菜系以湘菜为首,带徒儿出门吃湘菜应是错不了。
潇湘那地方钟灵毓秀,盛产人才和湘菜。湘人走南闯北,湘菜遍地开花,在凉州寻一家湘菜馆不是难事。
楚剑衣口腹之欲不盛,便将点菜的权利交由徒儿,自己则呷着店小二泡好的君山银针,惬意架起腿只等好菜上桌。
杜越桥点菜困难,把菜谱从头翻到尾,期间还要反复比较,勾勾画画好久,才把竹简还给小二,“就这些,劳烦了。”
小二接过一看,“就这些?”
南方人请客吃饭,嘴上说着“莫得好多,就这些”,是不能信的,实际上早摆了满桌的珍馐,怕客人嫌少,还要说“我再去炒道小菜”,实在恐怖。
但小二迟迟不走,徒儿久久不作声,四只眼睛一齐看向楚剑衣等她定夺,楚剑衣才意识到事情不对。
“上不了菜?”
“这……”小二将竹简递给楚剑衣,难为道,“客官,就点这几道菜,您二位怕是得到楼下坐。”
楚剑衣疑惑打开:
糖油粑粑两个,六文钱;柴火黄金蛋一份,二十八文钱;甜酒一份,二十二文钱。
楚剑衣:“……”
这是什么地方?凉州最大的湘菜馆,湘月楼,楼里最豪华的包厢,爱晚亭是也。
坐在里面的是什么人?蹭人家一顿酒都要豪掷千金,有时甚至送上神兵的楚剑衣是也。
地点、人物都对,给老板创造了如何可观的收入——整整五十六文钱!
再多喝几口白送的茶水,就能赚回来了。
——忘了,坐在里面的还有刚从桃源山下来的杜越桥,菜是她点的,脸是给楚剑衣丢的。
杜越桥悄悄把目光看向桌上花纹,指甲不断扣着因长期练剑而长出的薄茧,生怕师尊又发出不满的啧和叹气。
没进过酒楼的土丫头,哪里晓得高档包厢还有消费限制,面对价格不菲的菜品,束手束脚地点了几个最便宜的,如果不是楚剑衣爱喝酒,她连那份甜酒的钱都能省下来。
脆弱的自尊被那人握在手心,此刻每分每秒的沉默都是施加在杜越桥身上的酷刑。
她提心吊胆着,却等来楚剑衣爽朗一笑:
“再加上这些,方才我徒儿只点了几个她爱吃的,我尚未点菜,让你会错了意,这会没错了,劳烦你将单子送下去吧。”
小二再看竹简,喜上眉梢,连声应了便下楼取菜。
等候的功夫,两人对坐着相看无言,偌大的包厢容不下过于冷寂的气氛,楚剑衣道:“一沾酒气,你身上便起疹子,怎么还敢点酒水?”
杜越桥不好意思:“我以为师尊喜欢的。”
“这种小孩喝的酒,我不喝。”说完,楚剑衣又想到徒儿一片好心,这话语气过重容易伤人,笑了笑道,“心意我便领了,下次遇到,不必迁就为我。”
杜越桥点点头,包厢陷入沉默的前一刻,秉着礼尚往来的原则,她挑起话题:“师尊,你那柄剑,为什么叫无赖?”
或是觉得此话过于冒犯,杜越桥找补道:“是不是最喜小儿无赖的意思?”
楚剑衣淡淡道:“无,是无颜以对的无,赖,是泼皮无赖的赖。说明白了,就是不要脸的意思。”
此话一出,饶是杜越桥有再多疑问,也不敢拿出来冒犯楚剑衣,她直觉随便问几个,都可能得到“没意思”“小心眼”之类的回答。
至于这无赖骂的到底是谁,杜越桥只敢在心里暗暗揣测。
菜陆续端了上来,小炒黄牛肉、剁椒鱼头、皮蛋擂辣椒……小米辣和葱花香菜点缀,满桌子的鲜红翠绿,闻之喷香。
其中有一道东安子鸡,切好的小鸡腿几要脱骨,上桌时楚剑衣让小二摆到杜越桥前边,方便她夹取。
服务客人无数的小二当然懂得这份用心,端菜时夸赞道:“小客官运气真好,遇上这样疼您的师傅,好菜都放您这,长大了可要记得报答。”
他以为自己话术高超,没想到回应的只有杜越桥如捣蒜般点头,那位清冷出尘的贵客未有半分动容。
小二有些狼狈地撤下了。
“菜摆放得如何,不需要你报答,安心吃便是。”楚剑衣道,她脸微微有些发红,“以后鸡腿想吃便吃,用不着舍不得……在桃源山,我扔掉鸡腿,不过是因为食堂厨艺糟糕,我口味刁钻,难以下咽。”
杜越桥用筷子插着鸡腿正在撕扯,听到这话,眼睛一亮,原来师尊丢她的鸡腿,并非不喜欢她,而是嫌弃桃源山的厨艺啊。
虽然前一日的盘问早提供了答案,但此时听到楚剑衣的亲口承认,杜越桥眼中难掩喜悦,手下的动作都更有力量了。
她拆掉鸡腿骨,将剥好的鸡肉夹给楚剑衣:“师尊,你尝尝这里的鸡腿,可好吃啦!”
“……我自己来。”
湘菜做法精细,味道也着实辣人,楚剑衣自诩吃遍大陆南北,不会在徒儿面前败下阵来,可她辣到脸上薄红了,杜越桥自面色如常。
饭后散步消食,逛夜市便顺理成章。
楚剑衣在前头领着,走向长街的热闹,吆喝叫卖声、爱侣嬉戏声,笑语盈盈,店家红火、客帽白雪,宝马香车川流不息,杜越桥亦步亦趋,同入了这繁华地。
母亲带女儿,姊姊携妹妹出门游玩,遇上小吃、玩具的摊贩,做孩子的总走不动道,长辈若是高兴着,大手一挥,好,这个买那个也买,疼爱孩子一点——
“糖水可想吃?买回去给你当宵夜。”
“啊不、不用,我吃撑了,再吃不下了。”
——吃的婉拒。
“那玩意儿叫作面塑,喜欢?”
“没有没有,就看看。”
——玩的不用。
“老板,帮我把这盒胭脂包起来。”
“师尊,我就看一眼,犯不着买,用不到的。”
——用的不买。
人在街上逛,兜里的银两迫不及待要自己跳出去了,硬是被一句句“用不到”“就看看”强塞回来。
楚剑衣看着个头刚及自己耳下的徒儿,不禁想起楚家那些侄女外甥,平素俨然一副矜持自重的老气样儿,随她到了凡间的市集,原形毕露,“姑姑给我买这个”“小姨我想要那个”,恨不能化成吞金饕餮,把她身上的羊毛薅光。
但这个徒儿,不知该说她懂事还是真的没有物欲,人间好物如水上花船在跟前流过,杜越桥兴致瞬燃瞬乏,垂头低脑,仿佛置身凄冷地,一切热闹与她无关。
拒绝长辈好意,拧巴丧气的劲儿,端的是让楚剑衣有点窝火,带着杜越桥逛街尽不了一点儿兴,问这个不要那个不买,好像她楚剑衣求着人要似的,热脸贴冷屁股。
接下来的路便也不再过问,步子飞快,随意走进一家成衣铺。
既是要走镖,总得有套像样的行头,杜越桥从桃源山带出来的校服已不合适,去到逍遥剑派又需走上好几个月,北地不比南方,冬季酷寒,衣裳也要穿厚实些以御寒。
楚剑衣推却老板娘的热情推销,道:“给她量身做套方便赶路的衣裳,其余由她自己挑选,不要干涉。”
杜越桥不解看她。
“你也是个大姑娘了,接了当头儿的活计,凡事要有自己的主见。”楚剑衣坐到一边的椅子,眼神是期许与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