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47年,即鹿安二十一年。
万物迎春,残腊将尽。
除夜,乾治帝夜松云于宫中设宴,正殿中得与君主共宴的官员皆在三品之上,唯有临安公子无官无爵,却与权势滔天的裴曦毗邻而席。
雪夜天寒,殿中虽暖,萧太后年事高,并未多留,只是离开前明里暗里拿话糟践了林安一通,诸如装神弄鬼惑乱圣心之词,临了还给裴曦使了眼色,这才满心自得地离去。
夜松云在萧太后面前一贯是扮猪吃老虎的蠢笨怯懦角色,平日再偏爱林安,也没当即给他出头。
只等太后离席,一个裴曦便不足以压下乾治帝被下了面子后的怒火,师徒两个当着满殿官员的面演了好一出大戏,可谓是熟能生巧,无人看得出分毫假意。
对面席中的梵洛国质子赫连峤不动声色欣赏这一幕,实则看得是津津有味,一转眼恰跟身为引火者的林安对上。
早知赫连峤装傻充愣的功夫比夜松云还胜一筹,林安神色自若稍一颔首,便若无其事收回了视线。
而锦城无人不知,帝师裴曦与临安公子互看不顺眼,且裴曦是萧太后一党,世家出身的林安却与小皇帝走得极近。
林安虽未入朝,在诸国却声名远扬,出生之日便天降祥瑞,不仅学富五车才识过人,更是熟通玄学之术,容貌昳丽又性情温和,无一处不好,几乎所有人见了都会心生取悦之意。
也正因此,后来裴曦断袖的消息一传开,众人谈论此事之余总爱加上一句,“莫不是这裴大人癖好与众不同,偏不爱临安公子这般俊美惹人怜惜的容貌”。
值得一提的是,不久后这话不知怎的竟传到了裴曦耳朵里,“恼羞成怒”的裴大人当即便以妄议朝纲的名头抓了数十人入牢。于是顺理成章的,“佞臣”裴曦身上就又多了条罪孽。
再说回除夜宫宴,自觉无辜的裴曦被夜松云逮着数落了好一阵,裴曦这臭脾气哪能忍受林安悠闲地置身事外,言辞冷硬地请皇帝保重龙体,然后冠冕堂皇地朝林安举起酒樽。
“林公子,太后娘娘年事已高,从不信鬼神之说,想来方才的话定叫林公子心里不舒坦了。我约摸也说过这样的话,多亏陛下点明,才想起我那时竟这般无礼,实在……”
听他兜来转去说了这么一堆车轱辘话,林安眉眼柔和地问:“所以裴大人打算给我赔罪?”
裴曦眼底冷嗖嗖的,像积着万年难以消融的雪,澄澈而凉薄:“你想多了,我不过是觉得林公子心胸实在宽厚,面对如此轻贱之言竟还面不改色。”
“裴大人过誉。”林安看他顾自饮下一樽酒,没看明白他意图何在。
内侍提着酒壶为裴曦斟满,又躬身退下。
裴曦似笑非笑地看着林安,片刻后薄唇蹦出一句轻慢的话语:“林公子雅量瑰姿,不知酒量是不是也如此?”
他状似无意看了眼林安身前的桌案,语气微讶,一双仿佛混着墨的眼睛望进琥珀色的眼眸:“怎么,林公子杯中无酒,莫不是如此雅量之人竟不会饮酒?”
裴曦声音不高,但这话落下,大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上位的夜松云面上还带着愠色,双目却不动声色注意着这边的动静。赫连峤则是满脸遮遮掩掩的八卦,好似不擅掩饰自己那点可怜的心机。
若说元启帝赫连峤朝中文臣之首齐寒舟舌灿莲花,那比他还年少三岁但却居于师兄之位的裴曦比之要更一针见血。
而惯常平静温和的林安一对上裴曦,沉于表层下的那点骄矜自傲便有些难以压制。
许是裴曦早早便看透了林安骨子里的东西,总是喜欢不依不饶地跟林安纠缠,顶着那张俊美无铸的面容耍着无赖。
于是这一夜,林安被他三言两语激着喝下不少酒,最后夜松云都装不下去,着人去送林安回府,没多久宫人回来复命,说裴曦大人要亲自送林公子。
当时夜松云还愣了愣,心说老师不是也醉得不轻,怎么都这样了还去纠缠人家,真真是……色昏了头,但愿不会被林安暴打一顿丢出府门。
林安酒醒时,只觉大脑刺痛,背脊发寒,整个身体却被人抱在怀中。
料峭冬夜,寒风瑟瑟,天际乌云密布,罕见地响起了滚滚闷雷,似在酝酿着什么滔天怒意。
“林安……”
裴曦嘶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林安散乱的思绪顿时拢起。
林府,林安寝居窗边的小榻上,两个衣衫凌乱的青年身形交叠。
裴曦敞着衣襟,偏头轻吻着林安胸口上暗红色的曼珠沙华印记,那印记在清浅的月色下微微亮着异光,泛红的薄唇轻轻贴近。
困倦的意识缓慢复苏,身体上的刺激迟缓传来,放在裴曦脖颈间的手微微攥紧。林安醉眼朦胧,只闻身上青年闷哼一声,贴在那人身下的右手掌心一凉,紧接着五指便不受控地微微蜷起。
急速的呼吸喷洒在林安胸前,裴曦拿过帕子擦去林安掌中的东西,抬头正要吻上林安泛凉的唇,却一眼撞进对方呆滞的双眸。
两人忽然都没了动作,好一会儿,裴曦才伸手要去碰他的脸,临到近前,却被林安猛地抓紧手腕甩开。
裴曦嘴角的弧度敛了敛,声音仍有些哑,又好似藏着微不可察的失落:“酒醒了?”
林安身子略有些发抖,右手一点点收回,中途还碰到了裴曦总系在腰间的双凤佩,温润透凉。
他左手悬在半空,裴曦伸出手,眼睛直直望着他,不容拒绝地拉过那只手,带着林安狠狠在自己脸上甩了一巴掌,半张脸都留下红印。
打完了,裴曦眼中反倒划过一抹如同释然的情绪,松手时却仿佛有点依依不舍,他声音冷淡:“林安,以后—”
话未说完,林安抬手一巴掌甩在他脸上,裴曦侧着头,沾着脏污的帕子落到地上,印证着他们今夜的荒唐。
脸约摸肿了些,裴曦挪开身体拢好衣物,毫不在意地把话续上:“—不要在旁人跟前喝酒。”
林安沉着脸拽过薄毯盖在身上,声音仿若带着冰碴:“裴大人莫不是醉糊涂,将我当成了你哪个情郎?亦或是裴大人心心念念的那人?”
他语速极快,往日的游刃有余全然没了踪迹。
裴曦立在榻边,系着衣带的手一顿,背对着林安的脸上露出一抹莫名的笑,眼中却凝滞着落寞与决绝:“没有,林安,我许是疯了。”
他动了动唇,无声地回答:没有别人。